地下２１９０天

在生面前，死顯得那么漫長，我們不過是站在短暫里靜待漫長。可惜的是，更多的人挺不過短暫，便匆匆進入了

漫長……

一

1945年，潰敗的德軍正在經歷著地獄般的考驗。在離戰爭發源地不遠的地方，一支由六名德國士兵組成的小分隊掉了隊。紅軍緊追不放，他們已筋疲力盡。

剛好路邊有個防空洞，可以躲避一下。他們想：“管他呢，先進去睡個覺再說。”

他們走下防空洞的階梯，發現里面沒有人。順著階梯走下去，看不到盡頭。再走下去，槍炮聲已變得隱約起來。當他們到達防空洞最后一個房間時，周圍已變得死一般寂靜。

在防空洞的許多房間里，都堆放著大包的軍衣。看來是進了一個物資庫。士兵們嘀咕著，但他們來不及說更多的話，衣服和靴子都沒脫，倒頭便睡。

二

剛睡不久，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又將他們驚醒。好像整個防空洞就要倒塌了。他們迷迷糊糊地想：“這是在轟炸還是防空洞倒塌了？”盡管哪一種可能都會致命，但誰也不想挪動一下，因為對他們來說，現在睡覺太重要了，比求生還重要。

當他們再次醒來時，洞里漆黑一片。軍士長蘇埃摁下打火機一看，可怕的事發生了：巨大的鋼筋水泥塊堵死了階梯，塌下來的山體封住了洞口。慶幸的是，從兩塊巨大的水泥塊的縫隙之間，一股清涼的風吹進來，這成了維系他們生命的通風口。再看防空洞里堆放的貨物，更令人驚喜，房子里除了軍衣、軍被、軍靴，還堆放著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食物：餅干、面粉、一大桶一大桶的飲料和酒，一箱箱蠟燭、火柴和香煙。

三

六名士兵用餅干箱砌成一個個小小的臥室，用軍大衣圍成床，點上蠟燭各自睡覺。在這與世隔絕的地底下，分不出晝夜。于是，軍士長蘇埃就在一扇木門上刻日歷，他看著自己的夜光表，每過12小時就在木門上畫下一個十字。為了讓洞外的人發現他們，他們六個人排成值班表，輪流趴在地上，對著水泥板的裂縫聲嘶力竭地向外呼叫。凄厲的呼叫聲在洞里回響，可是外面卻始終沒有人聽到。

埋在地底下的小分隊萬萬沒有想到，負責炸毀這個防空洞的德國工程兵，在逃跑前被俄國人俘虜了。他們交代說，防空洞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些簡單的軍用生活物資。俄軍在占領這個地方之后，來不及清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于是他們用鐵蒺藜將它們圍起來，并豎了個木牌，上面寫著：“危險，勿近！”

地底下的六個士兵漸漸絕望了。叫喊顯然毫無用處，只會白白耗費體力，于是他們停止了叫喊。死寂又重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四

為了能夠活下去，軍士長蘇埃為大家安排了一套生活規律，規定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睡覺。他的夜光表，就是生活規律的指南針。每次吃完飯后，大家要輪流講故事。故事講完了，蘇埃就組織大家在長長的防空洞里，沿著用燭光標出來的路線散步、做體操。他們還玩游戲、擲骰子、打撲克。蘇埃還組織大家比賽，獲勝者可以得到一些香煙，在靠近通風口的地方吸。

他們將防空洞最盡頭的一間房設為廁所，大小便就用面粉蓋起來。幸好，他們有許許多多的面粉。

與世隔絕48天時，悲劇發生了。一個士兵精神崩潰，發出駭人的叫喊。大家來不及害怕，剛想上去阻止他，他就用軍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于是，大家用面粉將他埋葬在靠廁所邊上的一間房子里。

幾個月后，另一個士兵也病倒了。他的胃劇烈地疼痛，身體里散發出一種惡臭，沒幾天，他也死了。大家只好又將他埋在面粉里。

到了346天，軍士長蘇埃在第一塊門板上畫完了最后一個十字，換上了另一扇門板，此時，活著的只剩下他和另外一個人了。兩個人毛發蓬松，頭發和胡須老長。為了生存和有一天能走出去，他們仍然機械地做著運動。在規定的時間里，兩個人起床、散步、吃罐頭、喝酒、交談，以便保持耳朵能聽得見，嘴巴會說話。可不幸的是，他們的蠟燭用完了。

五

當最后一支蠟燭和最后一根火柴熄滅后，他們已被活埋在地下整整五年—1825天！在這黑暗的地下，除了蘇埃的夜光表里的磷在閃爍以外，他們什么也看不見。

蘇埃仍舊不停地強迫他的同伴和他一起散步、吃飯、講話。時間對他們已不再重要。兩人就像兩只鼴鼠，做著同樣的動作；像兩個木偶，打著同樣的手勢。這些動作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表示他們的存在。

有一天，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堵住洞口的水泥塊竟然被炸開了。霎時，從洞外透進一縷陽光來。他們手拉著手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陽光奔去。剛剛站到陽光里，他們的眼睛就一下被日光刺瞎了。

他們就這樣在地獄里生活了2190天—蘇埃的十字畫滿了整整六扇門。五年生活在燭光下，一年生活在黑暗中的日子，他們倆熬過了四位戰友，走了出來。

負責炸開這個防空洞的是兩個波蘭人，他們看見兩個鬼一樣的人從洞里走出來：胡子老長，頭發垂到小腿上。他們被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兩個戰爭的幸存者，一個人將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張著嘴巴，激動過度，死了。另一個活了下來，他就是軍士長蘇埃。

（王逢摘自2006年10月29日《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