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井底的月亮
母親骨折住進醫院這么大的事.他們當時卻統一口徑瞞著我。第二天,終于打通了弟弟的手機,他用特別輕松的語氣對我說:“昨天家里人都去姥姥家了,所以家里電話才沒人接,大家都好,你要安心比賽。”我懸著的心這才算徹底放下來。
1000米的1/4決賽中,隊友馮凱遭淘汰,決賽中我只得孤軍作戰。還剩最后半圈,眼看機會來了,我從外道加速超越,就在這時,身旁的美國選手見狀突然擋住了我的路線,我倆撞在了一起。結果,這一撞使場上比賽的5個運動員一下子摔倒了4個。唯有原本被甩在后面的實力最弱的一位澳大利亞選手還“站”在跑道上,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以接受檢閱的姿態微笑著緩緩滑過終點,奪得了澳大利亞在冬奧會上歷史上的第一塊金牌。
在并不是我長項的1500米決賽中,發生了同樣有傳奇色彩的一幕,當比賽還剩不到兩圈時,美國選手阿波羅突然從后面插上,超越數名選手,緊隨韓國的金東圣占據了第二的位置。就在離終點還有半圈多時,他試圖超越金東圣但沒能成功,結果金東圣率先到達終點,阿波羅第二,我第三。然而,場上裁判認定金東圣“橫切”犯規,取消了他的比賽成績,于是我拿到了自己運動生涯中的第二塊奧運會銀牌。
好景不長,500米復賽時,我意外摔倒,面對4年后又一次在自己的最強項上出現意外,我心里的沮喪、郁悶達到了頂點,比賽完回到奧運村,我默默地收拾著東西,不想說一句話。其他冠軍我拿得不計其數,唯獨奧運金牌……有的東西就像井底的月亮,近在咫尺卻最難得到,與冬奧會金牌的數次擦肩而過也許已經成了一種宿命。5000米接力決賽時,我方一個小隊員不慎絆在加拿大隊員的冰刀上面,也跌了一跤,一枚接力銅牌為我們的冬奧之旅畫上了并不完美的句號。幸好女隊不負眾望,在短道速滑女子500米決賽中,大楊揚為中國獲得了第一枚冬奧會金牌。此后,她又與隊友一起獲得了女子3000米接力銀牌,并在女子1000米比賽中再奪金牌。
從鹽湖城回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老隊員都萌生了退役的念頭。第一,自己的年紀擺在這兒,成績提升的空間已經不大:第二,一旦回到訓練館的冰面上,教練對我們的要求依舊非常嚴格,身體疲憊還要時時做好挨罵的準備。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么多年下來大家從心態上已經感到非常疲憊。
這年夏天,北京外國語大學為冬季項目的運動員開了一個的英語班。于是,我有了三重身份:隊員、學生和助理教練。隊里早上6點半出操,我們要提前起床,練一個小時然后去學校上課,上到中午12點回來吃完飯歇一會兒,還得去訓練場補上午的訓練,然后下午再跟全隊一起上冰,晚上吃完飯后磨冰刀,還得背英語單詞,有時候累得眼都睜不開……
這樣的生活過了小半年后,馮凱、袁野、安玉龍,孫丹丹等一批隊員陸陸續續退役了,雖然我還在隊里,但是也悄悄在心里為今后的生活做著規劃:出國充電、買房、結婚……奧運會金牌的夢注定是遺憾,只能做教練以后通過自己的隊員來實現了。
10月,就在去加拿大的手續都已經辦好的時候,隊里領導突然找我談話,由于老將們紛紛退役,無論男隊還是女隊,新的梯隊還沒有形成,中國隊在世界杯北京站顆粒無收,形勢十分嚴峻,隊里希望我能留下,給小隊員們做個表率,做個“定心丸”。答應下來?雖然這只是一句簡單的話,但是我的生活卻會因為這句話而發生巨大的轉變。出國、執教、結婚一系列的憧憬將會重新變回枯燥的訓練,每天轉不完的圈,受不完的傷。然而看到當時隊里青黃不接的狀況,最終,我一咬牙對領導點了頭,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崗吧。那一年,我已經27歲。
也是那一年,隊友們紛紛結婚生子,每當參加一次婚禮回來,我的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因為這個時候,我的第一段感情,也亮起了紅燈。她也曾是一名優秀的短道速滑運動員,我的隊友。我們戀愛多年,但忙不完的訓練、比賽,使我們的婚期一拖再拖。到最后,由于雙方個性都太強,經常會為了一些小事而爭吵。終于,某一天,她背上行囊孤獨地登上了飛往加拿大的航班,而當時的我還在美國大使館里辦著出國比賽的各種手續。我隱約感到,也許我們今后將會踏上兩條不同的人生之路,唯一能給對方的只有祝福。
從“蝦皮兒”到“老妖”
我又像過去的20年中一樣,重新恢復了系統的訓練和按部就班的生活。年近而立的我成了名副其實的老隊員,甚至比一些小隊員要大上一半。記得小時候剛剛練滑冰,因為個頭兒小,身體單薄,隊友們給我起了個綽號叫“蝦皮兒”,然而一晃20年過去了,我還是我,隊友卻已經換了幾茬,我的綽號也由討人喜歡的“蝦皮兒”變成了“令人生畏”的“冰上老妖”。
練完一個冬季之后,2003年4月,SARS開始在全國范圍內肆虐,隊里沒法維持正常訓練,于是放了假,隊員們都回了家鄉。我窩在長春,不知道這疫情還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究竟哪天能回北京,我的心又開始癢起來。
我喜歡喝咖啡、喝茶:喜歡跟朋友坐在茶座或咖啡廳里低頭不語或談笑風生的感覺,所以,反正退役之后總是要找個事做,不如索性趁這機會在長春開一家這樣的店。從挑選店址到設計裝潢再到購買原料,事無巨細,幾乎都是我一手操辦。幾個月的努力過后,一家名叫“第一時間”的咖啡廳開張了。推開門,里面就像一個清幽的林間世界,頭上有茂密的枝葉,腳底玻璃下有淙淙的流水。
但之后不久,SARS得到了控制,生活秩序又恢復正常。7月份,隊里通知我回京恢復訓練。2004年1月份將要舉行冬運會,我答應代表家鄉長春出戰,市里領導怕我影響訓練,給予了一些補償后,凝聚著我心血的“第一時間”咖啡廳成為了歷史。
從這之后的幾年里,“退役”成了我頭腦里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領導談話也成了家常便飯。2002年,國家隊讓我留下,為了四年后的冬奧會:2003年,長春市讓我繼續訓練,為了第十屆全國冬季運動會:2004年,吉林省讓我全力以赴,為了全運會:2005年,都靈冬奧會又迫在眉睫……不知不覺,就像香港電影《無間道》里的那句臺詞一樣:“三年之后又三年”,一個循環過去了,我還在無怨無悔地背負著我應該承擔的責任,在矛盾中,我也深愛著我的選擇。
在隊里,無論從訓練還是生活上我都擔當著一個“老大哥”的角色。訓練中,發現了問題,我就會去主動跟他們說。因為很多東西教練不好說,比如,挨教練罵,覺得不理解。我就要讓他們知道所有的運動員都是這樣出來的,在中國這種訓練體制下,教練就得充當這個角色,不然運動員就會有惰性。有的小隊員家里條件不是特別好,他們來國家隊這個集體了,就是這個家庭的一員,誰有困難了,不光我自己,大家都會互相幫忙。另外全隊20幾個人,誰過生日了,大家都會出去買蛋糕:再者趕上周六周日,大家一起出去唱唱歌,玩一玩,我是從那個年齡走過來的,他們的想法多少我也有些了解。
然而,2005年十運會期間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我幾乎崩潰,甚至開始重新思考堅持的意義。
一個我曾經很關心的小隊員,比賽期間突然在休息室里砸桌子、摔門,走對面時就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或許是因為我的存在無形中制約了他的發展,作為“老大哥”,我體諒他的心情,但是我的所有努力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為了這件事,我一連幾個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為了短道,我付出了太多,弟弟的孩子出生時,母親偏又病重,弟弟既要照顧妻子又要照顧母親,每天都奔波在醫院和家之間,有時,實在沒辦法,只能把母親托付給街坊鄰居。想到這,我決心已定:無論如何,不干了!雖然距離都靈奧運會僅剩200多天。
三萬英尺高空的邂逅
本來應該4月初就回北京備戰冬奧會,但我磨蹭到了4月底,都沒有回去。一天晚上,出去跟朋友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早上被電話吵醒,是冬季項目管理中心的領導,他說:“明天,全隊要去山西學習,你要盡可能趕回北京來。”我拍拍腦門,讓自己清醒一下,然后滿口答應下來。穿好衣服,隨便裝了幾件必需品,我就直奔機場。
買了票,上了飛機,不久,酒勁還沒消,一陣困意襲來,肚子也有些餓。這時,空姐來送餐,她遞給我一個漢堡包,我接過來,三口兩口就吞進去了,等她給其他乘客發完一回頭,看見我手里空空如也,微笑又略帶驚詫地說:“先生,您很餓吧。”說著,又遞給我一個。我拿著漢堡,同時睡眼朦朧地望著眼前這個女孩,心里感到一陣溫暖。臨下飛機前,我留下了這個女孩的電話號碼,并承諾下次她到了北京一定請她吃飯。那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姚姍姍,但我當時并沒有預見到這個有著甜美微笑的女孩會走進我的生活。這之后,我們除了節日時偶爾發一兩條祝福的短信外,再無其他。

回到國家隊,我的心情仍然很低落,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也不和任何人說話。大賽當前,中心領導們看到我這個樣子很著急。王揖濤主任隔三岔五就要找我談一次話,每次都是他苦口婆心地開始,然后以我沖動地大喊或是摔門而去告終。最長的一次,從下午5點鐘一直談到半夜1點,看著他們懇切的眼神,我的心也在慢慢變軟,既然還有能力再為國家拼一次,那就豁出去了吧,已經練了這么多年,不差最后這一下。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在國外參加完一個比賽回來,突然收到了姚姍姍發來的短信,她很興奮地說在電視上看見我比賽了,前一段時間換了手機,所以也沒有常聯系,一看到她的消息,我腦子里就會浮現出那天她在飛機上遞漢堡時的微笑。幾天后,由于工作原因,她真的來北京了,我約她和她同行的朋友們吃了飯。
那時,我才知道,在飛機上時,對體育不太感興趣的她并不認識我是誰,只是覺得這個人狼吞虎咽的,一定是餓著了。
通過那次之后,我們慢慢熟識起來。她是國航吉林分公司的一名空姐,但大多數時間她在公司從事行政工作。在這之前,她曾經在上海和北京的部隊文工團當過六年文藝兵,擅長吹薩克斯,雖然是個川妹子,但因為在東北長大,所以說話辦事都非常爽氣。逐漸的,愛情的種子開始在我們的心里萌芽。作為一個長年在外的運動員,我渴望安定,我看中的不是她出眾的外表,而是她帶給我的那種恬淡、溫暖的家的感覺。
其實,在隊里雖然大家都親切地喊我“佳軍哥”,但有時我也會感到孤獨。如果不是我主動和小隊員們開開玩笑,打成一片,平時沒事他們基本不會到我房間來,畢竟,我比他們大了十五六歲,坐在一起聊天時,確實會有代溝存在。在備戰都靈冬奧會的最后日子里,姍姍每個月都會來北京一兩次,這種親人般的探望給了我很大的動力與安慰。
為了讓隊員們最大程度上排除干擾,2006年1月21日,我們從北京啟程,奔赴意大利北部小鎮奧斯塔進行都靈冬奧會的最后訓練。這么多年下來,這種出發對于我來說已經司空見慣了,小隊員們興奮地往大巴車上搬行李,并不時地跟來送行的人打著招呼,看著眼前這一切,我好像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我把自己的比賽服和頭盔都放在了隨身的行李中,這樣,心里才會覺得踏實。
奧斯塔是一個背依大山的北歐小鎮,寧靜得好像時間都不曾從這里走過,人的心也會一下子靜下來。到了這里之后,訓練都很正常,上午和晚上要各安排一堂訓練課,周末則會專門安排一個休息日。春節也是在這過的,大年三十兒晚上,隊里租用了所在酒店的餐廳,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餃子,其實像這樣的過年方式我也有過很多次了,但這次心情卻有些異樣,因為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最為隊員在異鄉吃年夜餃子了,席間感情有些復雜。
有一天吃早飯時,已經是女隊教練的小楊陽過來跟我說:“聽說歐洲博彩公司為都靈冬奧會各項目設定了冠軍賠率。在男子1500米的賠率表上,你在阿波羅和安賢洙之后,是第三號奪冠熱門呢。”我聽后笑著回答:“呵呵,看來連賭博公司都知道我最近狀態不錯,那我自己更得努力了。”話雖這樣說,但是我心里明白,能站在都靈的冰場上,就已經夠“傳奇”了,畢竟歲月不饒人,然而即便這樣,內心深處,我依然對勝利充滿渴望。在奧斯塔一個田徑訓練館里,大家把跑道邊的計數牌上的數字調成了“510”我也過去合了張影。
“510” !
我要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