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妻經人介紹相識于一九七零年秋。我還算是有情調的——偏偏妻特傳統,即使洞房之中相對也是不茍言笑,說是從小就笨嘴拙舌不會說話,兩個人只要彼此心里有愛就行了。我本就有唱歌的“天賦”,所以做飯炒菜和泥打煤磚都要哼著小調。不料妻禁止我在家里唱歌,連小聲哼也不行。“讓人家聽到了多不好!”我只好忍痛割“唱”。搞得這個家就像三伏天關緊了門窗的屋子,能把人憋悶死。
婚后不久我第一次出差,要在上海住一個多月。我每隔兩三天就給她寄一封信,在望眼欲穿中,回信過了半個多月才姍姍來遲。看了信,我差一點傷心得暈了過去。沒有相思之苦,更沒有問候之意,有的只是“寶寶快要出世了、在外面吃飽穿暖就行了、千萬注意節約、郵資也要省著點用”的叮囑。
為了調動妻的感情,婚后的第一個除夕,我講了兒時祖母為我做白糖燉山藥的往事——
山藥在我們老家是很貴的,但祖母總要想方設法買上一兩斤。祖母每年入秋就開始籌劃,先是攢錢,其次是攢木炭,因為山藥要慢炭火煨。入冬以后,祖母就開始從灶灰里收集小塊木炭。除夕吃罷年夜飯,祖母便架起炭火爐燉山藥。看著我貪婪的吃相,她滿面風塵的老臉上終于綻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然而,這么感人的往事,只換來妻淡淡一笑,我心中暗自嘆息。
女兒出世,妻全身心地撲在了寶寶身上。我不禁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想法——我若現在死了她會不會掉眼淚?一次,我竟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哪知道妻仍只是微微一笑。
想不到年過半百,我們竟然迎來了梅開二度。兒女們都上大學去了,內憂外壓都沒有了,老妻方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妻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你不是常唱“在天愿做比翼鳥”嗎,你就陪我來一次天堂之旅吧!回來后,她又建議說,生命在于運動,你這么胖不活動怎么行?于是我們每天吃罷晚飯,風雨無阻地開始了“軋馬路”。
妻講著單位里發生的事情,親戚朋友的趣事,累了就揀個有風的路邊席地而坐,看身邊匆匆而過行人的神情……
此時我才驚奇地發現,老妻不僅有見識和口才,而且還是蠻有情調和文采的。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妻已由少婦變成外婆和奶奶了。一天她進門就大喊:“老頭子,你看我買來了什么?”
啊,是山藥!原來她一直念念不忘我除夕講過的故事,只是含而不露罷了。妻患低血壓,山藥是對癥的補品,我勸她多吃,她總是推三阻四難得吃上幾口。她怕兒女粗心,每個休息日必大老遠跑一次市場挑揀;怕兒女去不凈皮,她親自動手,去了皮的山藥十分滑,她手上經常被刀劃得傷痕累累;她怕溢水或熬干了鍋,總是提心吊膽,隔一小會兒便到廚房看一次……這哪里是一碗燉山藥,分明是妻那顆火熱滾燙的心。
妻堅持早睡早起晨練做家務,她知道早晨這一覺對我特別珍貴,把袖珍收音機的音量調到小得不能再小。午睡后,客廳里半室和煦的陽光,我倆分坐在長沙發的兩端,小外孫女夾在中間看畫書。妻一邊削山藥皮一邊談聽來的趣事和寶寶這一天智慧的閃光點。
前年,當老妻從我那幾個已是主任醫師的學生口中得知我可能是肝硬化時,顧不得師母的衿持和尊嚴,兩行眼淚奪眶而出,昏倒在地上成了一灘泥。那個塵封了三十多年的“問題”也于苦澀中揭開了謎底——甜哥哥蜜姐姐,愛得驚天動地、死去活來固然壯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很瀟灑;心有靈犀,平平淡淡,老而彌堅則又是一番境界。連七仙女不也向往“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的生活嗎?
愛情不是麻辣燙,火辣辣一時,隨后麻木,繼之無味,然后“拜拜”各奔西東。愛情應該像陳年佳釀,愈久愈香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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