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了。我始終有一種負罪感。年歲逐增,這種負罪感越來越重。每當我看到反映“文革”的影視作品上,紅衛(wèi)兵蠻不講理的樣子,就更不是滋味。其實,那時的紅衛(wèi)兵大多是受極“左”路線影響而言不由衷的。我參加的一次批斗巴金、吳強的會,就是巧借“批斗”之名,行敬仰兩位文學前輩之實。
如今吳強早已作古,巴老巨星隕落,我心中仍感到無限的懺悔。
1964年,我在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對以《家》《春》《秋》享譽文壇的巴金和以長篇小說《紅日》風靡全國的著名作家吳強,崇拜得五體投地,并立志要做一名作家。1966年11月,“文革”開始不久,我22歲,第一次去繁華的上海。那里有許多吸引我的地方,可我偏偏選中了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我想看看巴金和吳強。在市作協(xié)禮堂,黑壓壓坐滿了作家。頭戴銀灰色鴨舌帽的工人作家胡萬春,正在主席臺滿面紅光地作報告。我們幾個大學生雄赳赳走上前鄭重提出,“要批斗反革命文藝黑線的總頭目之一的巴金和黑干將吳強!”胡萬春望著五個“紅衛(wèi)兵”小將,笑吟吟地說:“他們在擦窗戶呢!”(當時巴金是上海市作協(xié)主席,吳強是黨組書記,屬被打倒的走資派,沒有資格參加會議。)隨即,胡萬春叫一個“造反派”去喊巴金和吳強。
我們在作協(xié)禮堂的南草坪等了不到三分鐘,巴金和吳強來了。巴金中等身材,四方臉,戴副眼鏡,身著普通藍色中山裝,與普通人并無兩樣;吳強身材魁梧,像個北方漢子,臉上有幾顆白麻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年裝。也許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批斗,雖然只有五名小將,他們?nèi)匀缓芤?guī)矩地立正,等待“革命”行動。好長時間,我們誰也不說話。這沉默是因為人心不可違。如果不是“文革”,我們該擁上去獻花……可在特殊年代,我們只能演一場言不由衷的假戲。
兩位名家似乎因為這安靜的氣氛感到一絲難耐。有位小將悟到這里氣氛與大氣候的相悖,首先“發(fā)難”:“坦白你們是怎樣賣力推行文藝黑線的?”二位名家就哼哼啊啊地咕噥了一陣。這是他們對付“造反派”的策略。因為他們不能說違心話,大家都心照不宣。有個同學小聲問:“創(chuàng)作有什么經(jīng)驗?今后有何打算?”這時,一個極“左”派過來見到這溫和的“批斗”,大聲責問:“你們到底是批斗還是欣賞?”他對兩位作家大喝一聲:“滾回去!”于是,巴金和吳強就在我們敬仰的目光中遠去了。
串連回校后,我多次把見到巴金和吳強的事說給同學聽,他們個個羨慕不已。我的書櫥里,一直珍藏著從大字報上抄來的“批斗”巴金的所謂“黑材料”。后來,我到原泰縣港口鄉(xiāng)任黨委書記。幾年里,我干出些政績,還上了報紙。可我卻被診斷得了甲狀腺亢進。1987年,我又到原泰縣人民銀行任行長。在學習和工作重壓下,我的病情加重,右眼合不攏。直到一天,當我拉開窗簾時,陽光像一把利劍刺痛了我的右眼……
由于工作辛勞,我因甲亢突眼病致使右眼球被摘除,左眼也不能閉攏。那年我47歲。我從崗位上退了下來。人生變故,激起了我的文學夢。當年目睹了巴老面對逆境時的淡定,我想到,除了眼睛,我還有一個基本健康的身體!我開始深入基層,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了三本文學作品集后,我被吸收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多年后,因作家身份,我給中學孩子們講我的文學之路。孩子們追星一般圍住了我。我不由得想起40年前面對巴老的那一幕,眼淚奪眶而出……
(錢小峰薦自《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