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年前的抗戰得以勝利,固然因素諸多;而中國文化人的堅忍抗爭有如水泥中的鋼筋,黑夜中的明星,作用在支撐和指引。
——編者按
一
盧溝橋事變,日本大舉侵華,知識分子和全體國民一樣,頓陷于水深火熱之艱難歲月。日本空軍常常轟炸中國重要城市,以摧毀軍民斗志,人民備受其罪。
法學家薩孟武在重慶時,也為轟炸頭疼。一會兒警報響起,跑進防空洞,往往飛機又不來了。有時以為飛機不來,剛走出屋子,炸彈就轟然在不遠處爆炸。往來反復,神經幾乎為之折斷。這就是日本人的“疲勞轟炸”。最險惡的一次,南溫泉中央政校一排宿舍被炸,薩先生家在內,一些房屋是直接中彈,薩家的房屋全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連晾曬的衣服都被炸碎,而“早晨內子買了一條雞清燉,幾碗粗菜,以備夜間過節之用。日軍投彈,全部炸人泥土中了。最奇妙的,廚房被炸,而在爐中清燉之雞固然連瓦缽都飛到地上,卻原封不動。小孩們高興了,叫道今晚尚有雞吃……”(薩孟武《中年時代》)
聯大教授不乏奇人,講《莊子》的大教授劉文典人多知之。1938年春,他拒絕敵寇的威脅,從北京虎口脫逃,輾轉抵達云南蒙自。劉極有學術威望,深受學生歡迎,又性格耿直,身體語言也很生動,學生們喜歡和他開善意的玩笑。他呢,對大人物相當倨傲,對學生和他看得起的友人則執禮甚恭。有一次敵機轟炸,劉文典在躲警報時遇到沈從文,因為劉歷來看不起新文學,對新文學中人更有文化優越感,竟一把揪住沈從文的衣襟:“我跑就行了,你不用跑。我躲警報是為了保存中國文化,你來躲警報,又是為了什么呢?”沈從文極為尷尬,一時無言以對。劉文典如此作為,是不是自高涯岸呢?不是,只說明,當時國粹有以充實人心,國學地位尚高,古典文學葆有充沛內涵,足以作為精神支柱。那是不是劉文典眼高于頂,目中無人呢?也不是,他推崇陳寅恪即見其清醒的人物品鑒衡量。這事情在表面上看來是一個玩笑,實則在內里,是一種文化象征,一種驅除奴性的自信;也是一種精神基石,即抗衡的力量。他所依恃的,是一種值得保衛的價值——舊典籍中對美和自由的追求,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解釋。
當時大歷史學家陳寅恪也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日機常來疲勞轟炸,空襲警報兀然而起,城里終日人心惶惶。陳寅恪卻處之坦然,曾用兩個常用成語拈成妙
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機”者飛機;“人土”者,躲避在防空洞里也。陳寅恪先生曾說“國可亡,史不可滅”,修史“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其中融貫著深沉強烈的歷史興亡感。
二
教授們在逃難中,人生的苦況也達于極點。擠火車往往被擠得東倒西歪,擠上行李又擠不上身體。有時甚至懸在火車頂上逃命,遇到日機跟蹤轟炸,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顛沛流離,人命顛危。老舍、梁實秋……都是如此。朱自清冬天穿云南馬幫的披氈,其價較棉衣更為低廉。吳晗被迫出售自己的善本書。越到抗戰后期,經濟的窘迫也日勝一日,因為日本的掙扎也到了瘋狂的地步。
1944年聞一多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弟之經濟狀況,更不堪問。兩年前,時在斷炊之威脅中度日。乃開始在中學兼課。經友人慫恿,乃掛牌刻圖章以資彌補。最近三分之二收入端賴此道。”聞一多出賣過他的衣服、被褥。為買糧食,到處兼課。晚間諸事畢,方奏刀刻章賣錢,但這更多的是在賣名氣。聞教授早年赴美留學專攻西洋美術,刻章一道對別人,還是此路不通的。
一連串飄泊不定的日子,教授們的書籍多毀于日軍炮火,買書、藏書的條件都幾乎喪失殆盡。到重慶、昆明等后方城市后,積習難忘,他們又積極搜尋,有的還是土紙印刷的“古本”,或罕見的野史、毛邊本子。
詹教授,西南聯合大學畢業后在中文系任助教,曾抱著聞一多先生的《唐詩大系》手稿跑過警報。“但是聞先生從來不跑警報,他怕跑警報耽誤時間,在自己的院子里挖個防空洞,日本飛機來時,下防空洞躲一躲就算了……我到遵義去看中文系主任郭斌和先生,才知道他是歸國留學生,教歐洲文學的。郭先生要帶我去看校長竺可楨。我說大年初一早上,恐怕他不會上班。郭先生說:別人不上班,竺校長可能上班。到了校長辦公室,果然全院一個人也沒有,惟有竺校長一個人在那里辦公。這給我一個終生難忘的印象。”
很多老先生畢生以國際一流水平鞭策自己,卻很少言及治學的經驗。他們反對急功近利,惟以為心態平和,才能有所創建。他們天賦甚高,卻又深信熟能生巧,因此畢生勤奮有加,事事精益求精。從事研究是他們人生的最大享受,也是他們生命的支撐點。經受幾乎亡國的銘心刻骨的打擊,只有身歷了這種心靈創傷的人,才會理解“文化救國論”有其產生的必然背景。
三
抗戰時期,凡漢奸求畫,齊白石必在畫面和題字中加以諷刺性的內容。北平淪陷后,他干脆閉門不出,在門口貼出告示:“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人民家,官人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
林語堂先生是有國際影響的大作家,他的《吾國與吾民》,觀察角度從軍閥、瘟疫、貧困的中國印象中轉圜出來,令美國讀者大開眼界。他靠寫作成了紅人,實在是因為他的筆路極其寬闊,贏得了顯赫的國際聲名。抗戰期間,在美國的中國外交人員費盡移山心力,也難得在美國主流報紙上發文說事,而林語堂以個人身份在其報上縱橫馳騁,版面盡有,多為呼吁支持中國抗戰的文章。
比如他的《日本必敗論》,文長近兩萬字,發表于1938年七月號的《宇宙風》,相當重要。該文眼光遠大,論事高屋建瓴,觀察氣勢奪人,觀點正大磊落,是可用可讀可傳的好文章。林語堂論漢奸還有警句:“日本軍人開棺將此輩陳腐尸體暴露于世”,指斥他們為政治生活所淘出之渣滓。
這些“渣滓”千方百計逸出包圍圈,去給敵人磕頭,完全污染自己的羽毛,都在所不惜。其中有不少文人、甚至是大文人,有詩人、畫家、記者,都下了水。有的還為敵寇從事情報工作,如汪偽特工總部的兩個頭頭李士群、丁默村,控制情報系統的周佛海等。他們的總頭目是汪兆銘,他在辛亥革命時期乃《民報》主筆,因一時政論文之雄杰,而獲文豪之譽。下面的依附者多為政論專才、報紙主筆、大學教授,如林柏生、胡蘭成……實際情況是,偽府開場冷清,人才奇缺,百端拼湊,烏龜王八,一時沉渣泛起,這一批人遂得以,因緣際會,在亂世中拋頭露面,最后終為時代的巨浪所滌蕩。
(藺堅摘自《文化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