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擁有兩盆曇花,枝葉都很茂密,前些時忽然發現它那不規則的厚葉上有蟲蛀的現象,且有點泛黃,正擔心它的健康,要給它噴蟲藥施肥,兩天前澆水時,竟在葉底出現了兩朵小小的蓓蕾,使我感到格外的驚喜。以往我的兩盆曇花都是各開一朵,也有時會同時開放,蔚為奇觀,但一株同時開出兩朵,還是很稀有的現象。
我雖然密切地注視著這兩朵棕色的蓓蕾,但仍然不知道它在什么時候由一個手指那么大,長成了五寸長的蓓蕾。今天下午,當我再注視它的時候,發現包在外面的那幾片棕色的花瓣已經倒卷,里面的雪白的嫩瓣已微微開啟。根據經驗,這是含苞待放的時候了。家人立刻緊張起來,將花盆由院中移到客廳的桌子上。有人建議要請朋友來觀賞,我則覺得若請一些俗客來圍觀,倒不如讓它悄悄地綻開,再靜靜地謝去,讓它那片刻寶貴的生命得到安詳與寧謐,而且曇花綻開的時刻都挑在夜晚,似乎是有意逃避白天的煩囂的,所以無論鴻儒與白丁我都沒有邀請,只靜靜地將這盆曇花擺在桌子上,在唱機中放上柴可夫斯基憂郁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然后泡一杯苦茗,靜候它綻放。
每一次我都想看看曇花開放的情形,但多半因事耽誤了。這次我決心要看著它開放,于是我拿著茶杯守在旁邊凝視著它。看著那飽滿待放的花苞,心頭忽然充滿了生命的神態的感覺。
想到生命的短促與珍貴,一朵曇花由盛開到枯萎,它的美麗的生命不過是兩三個小時,所謂“曇花一現”,生命真是何其短促。惟其短促,也才顯得更珍貴。但這短短的“一現”,雖然只有兩三個小時,但比起人的一生到底有什么不同,頗使我感到惶然。頒布“十誡”的摩西在詩篇中對人生感嘆說;“他們如生長的草,早晨發芽生成,晚上割下枯干……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我們一生的年月是70歲。若是強壯可到80歲,但其中所矜夸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在摩西的時代,人活到70歲很普通,但今天人的平均壽命,我想遠不到70歲,“轉眼成空”,與“一現”的曇花,又有何分別,若空空活了70歲,回憶起來都是蒼白貧乏的歲月,還遠不如曇花在一瞬中綻放出生命芳香,將它的美麗供獻給人,反能在人的記憶中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呢!曇花將它全部的生命濃縮成兩個短短的小時,璀璨奇麗地盛開在人間,我想它綻放的一刻,已與永恒連接為一體成為永生的部分了。于是我忽然感覺人的生命也不在于歲月的長短,而在于人的生命是否在短暫的時間中吐露出人性的芳香,散發出人性的光輝,照耀千古,與宇宙并存,同日月爭輝。
我默想著生命的意義,期待著兩朵新生命的誕生。我悠然的神情逐漸嚴肅起來,當我再抬頭看那兩盆曇花時,兩朵潔白馥郁的新生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悄悄燦開在我面前了。
我出神地凝視著這兩朵白色的生命,花瓣柔美而輕靈,有點像水池中的白睡蓮,但睡蓮此刻恐怕正在夢中與綠色的小青蛙在跳圓舞曲吧!我熄掉室中的燈光,讓清澈的月光流進來,看上去像凝在蒙蒙的霧中,比睡蓮更美,不,比什么花都美,雪白的花瓣,在濃葉的映掩下,如夜空中的一朵云彩,如安琪兒的翅膀。花朵的中心伸出了一束細細長長的花蕊,擴散著淡淡的幽香。因為它的生命過于短促,所以它美得像夢樣的迷人,美得使人窒息。當我凝視著它的時候,竟在不覺中被它那空靈的氣氛所感染,頓時掙脫了凄迷的夜色與憂郁的音樂的羈絆,而與永恒的美連接在一起了。
選自《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