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的作品《二月蘭》表面寫蘭,其實寫人,所謂借蘭言事,借景抒情也,寫出了世事滄桑人世變幻的沉痛,抒發了先生欲語還休的悲涼的人生感慨。二月蘭是一種常見的野花,花朵不大,紫白相間,花形和顏色都沒有什么特異之處。但在季老的筆下,卻是“二月蘭一怒放,仿佛從土地深處吸來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把二月蘭寫得極其絢爛,極其富有生命的野性與活力。如果就這樣寫二月蘭,美則美矣,但無非也只是一幅美“景”,先生的散文遠不止此,先生經歷的滄桑往事有如二月蘭,一旦觸發,便從心底奔涌而出。所以,筆鋒一轉,由二月蘭寫到了人事,“自從意識到二月蘭存在以后,一些同二月蘭有聯系的回憶立即涌上心頭”,“我一下子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種十分平凡的野花竟在我的生命中占有這樣重要的地位”。
先生把我們帶到“當年老祖還活著的時候”:每到二月蘭花開,她往往拿一把小鏟,到成片的二月蘭旁青草叢里去挖薺菜,“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月蘭的紫霧里晃動,我就知道在午餐或晚餐的餐桌上必然彌漫著薺菜餛飩的清香”。先生唯一的愛女婉如活著時,每次回家,只要二月蘭正在開花,她走時總是“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匆匆忙忙走去,把我的目光一直帶到湖對岸的拐彎處”。而“我的小貓虎子和咪咪還在世的時候,我也往往在二月蘭叢里看到她們: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顯眼”。而“老祖和婉如的死,把我的心都帶走了。虎子和咪咪我也憶念難忘。如今,天地雖寬,陽光雖照樣普照,我卻感到無邊的寂寥和凄涼”。
“午靜攜侶尋野菜,黃昏抱貓向夕陽,當時只道是尋常。”這些確實尋常的場景,當它隨風而逝,永不再來時,在回憶中,是何等使人心碎啊!回首往事,浮現于我們眼前的,往往并不是那些所謂最輝煌的時刻,而是那些最平凡而又最親切的瞬間!先生以他心內深邃的哲理,為我們開啟了作為審美客體的二月蘭所蘊含的、從來不為人知的嶄新的世界。事情雖是極其瑣細而平凡,情感看似平靜內里卻波瀾翻滾。先生由眼前的花想到無數滄桑往事,由實到虛,思路大開大合。文章看似散漫,其實是精心編撰,可以說,《二月蘭》的主要構思特點是“形式似散,經營慘淡”,另外,把真情哲思與美景熔鑄在一起,創造出令人難忘的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也是先生散文的主要特色。
先生散文的語言特色是十分重視在淳樸恬淡,天然本色中追求繁富絢麗的美。在如行云流水般的句子中,有時偶爾會插入幾句生動形象的、詩一般的句子,讀起來給人以生動活潑的印象。如“只要二月蘭正在開花,她離開時,總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有的時候他把圣言經典,詩詞名句,與俚語土話,錯雜相間,如“東坡的詞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是花們好像是沒有什么悲歡離合的。應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先生還善于運用對比,如“每天到一個地方去撿破磚碎瓦,還隨時準備著被紅衛兵押解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可是在磚瓦縫里二月蘭依然開放,笑對春風”,這些對比寫出了沉重,寫出人間的荒唐,把無限滄桑之感寄寓其中。總之,這篇文章語言質樸凝煉,意境優美,充分展示了作者的文學風格與藝術特色。
附
二 月 蘭(節選)
二月蘭是一種常見的野花,花朵不大,紫白相間。我在燕園里已經住了四十多年,最初我并沒有特別注意到這種小花,直到前年,宅旁、籬下、林中、山頭、土坡、湖邊,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自從意識到二月蘭存在以后,一些同二月蘭有聯系的回憶立即涌上心頭。
我回憶的絲縷是從樓旁的小土山開始的。這種野花碰到小年,只在小山前后稀疏地開上那么幾片。遇到大年,則山前山后開成大片。二月蘭仿佛發了狂。我們常講什么什么花“怒放”,這個“怒”字下得真是無比地奇妙。二月蘭一“怒”,仿佛從土地深處吸來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東坡的詞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是花們好像是沒有什么悲歡離合的。應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一切順其自然,自己無所謂什么悲與喜。我的二月蘭就是這個樣子。
當年老祖還活著的時候,每到二月蘭開花的時候,她往往拿一把小鏟,帶一個黑書包,到成片的二月蘭旁青草叢里去搜挖薺菜。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月蘭的紫霧里晃動,我就知道在午餐或晚餐的餐桌上必然彌漫著薺菜餛飩的清香。當婉如還活著的時候,她每次回家,只要二月蘭正在開花,她離開時,總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匆匆忙忙走去,把我的目光一直帶到湖對岸的拐彎處。我的小貓虎子和咪咪還在世的時候,我也往往在二月蘭叢里看到她們: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顯眼。
所有這些瑣事都是尋常到不能再尋常了。然而,曾幾何時,到了今天,老祖和婉如已經永遠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虎子和咪咪也不知鉆到了燕園中哪一個幽暗的角落里,等待死亡的到來。如今,天地雖寬,陽光雖照樣普照,我卻感到無邊的寂寥和凄涼。
對于我這樣的心情和我的一切遭遇,我的二月蘭一點也無動于衷,照樣自己開花。世事滄桑,于她如浮云。我想學習二月蘭,然而辦不到。不但如此,她還硬把我的記憶牽回我一生最倒霉的時候。在十年浩劫中,我被管制勞動改造,每天到一個地方去撿破磚碎瓦,還隨時準備著被紅衛兵押解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可是在磚瓦縫里二月蘭依然開放,笑對春風。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成了“不可接觸者”,幾年沒接到過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我打個招呼。然而我一回到家里,老祖、德華他們,在每人每月只能得到恩賜十幾元生活費的情況下,殫思竭慮,弄一點好吃的東西,婉如和延宗也盡可能地多回家來。我的小貓憨態可掬,依偎在我的身旁。所有這一些極其平常的瑣事,都給我帶來了無量的安慰。
我感覺到悲,又感覺到歡。
到了今天,否極泰來,我一下子成為“極可接觸者”。到處聽到的是美好的言詞,到處見到的是和悅的笑容。然而,一回到家,雖然德華還在,延宗還有。可我的老祖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婉如到哪里去了呢?世界雖照樣朗朗,陽光雖照樣明媚,我卻感覺異樣的寂寞與凄涼。
我感覺到歡,又感覺到悲。
說我早已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年齡,應該超脫一點了。然而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還有一件心事:我想弄清楚,什么叫“悲”?什么又叫“歡”?如果沒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這問題本來是一清二白的。現在卻是悲歡難以分辨了。我想得到答復,走上了每天必登臨的小山,問三十多年來親眼目睹我這些悲歡離合的二月蘭,她卻沉默不語,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沖霄漢。
《選自〈季羨林散文精選〉》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