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是我第一次單獨駕車遠行。
記得當時穿過了隧道,車就進入了原始森林中崎嶇狹窄的山路。手提電話沒有了信號,我懊喪地嘆了口氣,我知道從現在開始,我將在原始森林里盤桓兩個小時,想必電波的能量是沒有辦法穿透這又高又密的森林的。
懊喪并不完全是因為電話失靈,而是它讓我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和它此刻一樣,不過是一塊外表精致的廢鐵盒子。
我有著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父親非常富有,母親受人尊敬,我本人也如他們所愿成為了一名外科醫生。但那又怎樣呢?我不過是父親手中的一個漂亮玩偶,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繼承家庭的一切。31歲的我,有著百歲老人的蒼老,有著婦人的懦弱和嬰兒般的無知……我的世界是灰蒙蒙的一片。
又試了一次電話,仍是忙音,我便專注開車,不再想它。車進了一個急轉彎處的隧道口,我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仿佛自己變成一個剛從黑夜中夜游回來的精靈,前方的路似乎成了通往天國的云梯。我下意識地回望身后,忽然驚奇地發現在我剛剛通過時還空無一人的路邊,不知什么時候竟站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更驚奇的是,我似乎感覺到一種肉眼看不見的光環縈繞于他的周圍。那是一種沉靜和安詳。
我急踩剎車,等待他走上前來,他卻一動不動站在那里,只是用眼神在向我訴說著什么。我像著了魔一般,下意識地揣上那個失了靈的手提電話,下車向他走去。
男孩的臉色像紙一樣的蒼白,一雙眼睛極其漂亮,頭上戴著的棒球帽印有一個大大的紅色“G”字,是巨人隊的標志,在夕陽中有點刺眼。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我沒有發現任何異狀,不過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說自己不會講話。我急忙打著手語問他有什么要幫忙的。他卻拉住了我的手,將其展開,在手心上寫上了3個英文字母“SOS”,然后就自顧自向路邊的溝底走去。
這可是緊急救助信號!我一驚,急忙尾隨而下。誰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約幾十米,繞過了一棵大樹之后,孩子突然不見了。就在我四處尋找他的時候,前方幾米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呻吟,循聲望去,我險些被那幅慘景嚇暈—一臺中型客車倒臥在樹叢里,像一頭沙漠中角逐后遍體鱗傷的漂亮母獅,正在凄楚地茍延殘喘。我用樹干小心地砸開已破的車窗,探進頭去—天哪!一群都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橫躺豎臥在里面,身上均已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我不敢斷定有幾位幸存者。但我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絕對無法搬動這臺大車,必須呼救。然而這是在大森林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如何呼救呢?情急之下,我摸出了口袋中一直沒有信號的手提電話。
意外的是,在上面公路上都打不通的電話,在山谷里面竟然接通了。
待自衛隊的直升飛機救援隊到達的時候,我已盡了我作為外科醫生的最大力量徒手急救了10個孩子。擔架一個一個地抬了進去,因為搶救及時,避免了大量的失血,除司機外只有一名孩子死亡,因為被壓在了車底,據說在車翻下來的瞬間就已經喪生。
當那副小小的擔架通過我面前的時候,一種醫生的負疚感使我忍不住掀起了蒙在那孩子臉上的毛毯,一瞬間,我的血液全部凝固了—
這不正是剛才引我走下懸崖的那位男孩嗎?一樣蒼白的臉龐,一樣戴著血紅的“G”字棒球帽,不同的是那喉嚨已血肉模糊,上面橫穿了一根細棒—這正是造成他速死的另一個致命傷!
回去之后,我離開了我那富有的家庭,辭掉了所謂前程無限的工作,隨海外青年協力隊走遍了亞、非、南美各地巡回醫療,踏遍了地球上幾乎所有的窮鄉僻壤。我一生未結婚,也沒有孩子,伴隨我走遍天涯的只有那頂巨人棒球隊的小帽子。
隨著歲月的流逝,它已變舊、褪色,然而我的生命卻一天比一天充實,我從未如此地幸福過。因為我雖身在塵世,卻有個小天使時常伴隨著我,一個曾經是那么富有活力的小生命環繞在我左右。
(張軼摘自《追夢》2006年第3期,顏振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