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說的是,我這里所說的鄉下并不是泛指的所有的鄉下,而是我曾經居住過的那個我所熟悉的鄉下,也可以將它具體到遼西一個叫七家子的地方#65377;
七家子是遼西丘陵腹地的一個蒙漢雜居的村莊#65377;安寧#65377;清靜#65377;從坡頂向下望,整個地勢形狀如一只沒有梁的簍,四周的丘陵和樹木就是這只簍的邊,而錯落有致的農舍就是這只簍的底#65377;
大名鼎鼎的周作人和汪曾祺先生都曾寫過《故鄉的野菜》,別人再寫,往往會讓人覺得有模仿之嫌#65377;但周先生是浙江紹興人,汪先生是江蘇高郵人,從地理位置上講他們倆都屬于南方人,當然所寫的野菜也都是南方的野菜,比如:馬蘭頭#65380;黃花麥果#65380;紫云英等,還有一些是水生的野菜,如莼菜#65380;蔞蒿薹子#65377;這些野菜北方人多不識#65377;雖然有些時候北方也會偶爾見到,但都很莊重地擺放在菜市場里,已經失去了野菜的韻致與閑趣#65377;
野菜的韻致與閑趣是從挖野菜開始的#65377;早春時節,周遭的山嶺和樹木開始慢慢地褪去班駁雜蕪的外衣,并逐漸恢復元氣#65377;腳下的土地變得松軟起來,田野里氤氳著淡淡的地氣#65377;蹲下身,仔細地看,能看到一縷縷黃絲線狀的東西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綠,隨著春風擺動#65377;這便是小蒜兒#65377;吃了一冬天土豆#65380;白菜#65380;蘿卜和干菜的七家子人迫不及待地想嘗個新鮮,紛紛扛著鍬鎬,走到田野里挖小蒜兒#65377;別看挖的人多,可真正的主力卻不是大人,而是那些小孩#65377;小孩閑不住,跑前跑后的找,眼尖又機靈,一丁點的異樣也瞞不過他們稚嫩的眼睛#65377;大人常跟在小孩身后挖,往往小孩已經走了老遠,回頭一看,大人們還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且兩手空空#65377;而此時,小孩的手中已經挖了一大把了#65377;
小蒜兒的長相與大蒜很相似,只是個頭小不分瓣#65377;小蒜兒的學名應該叫薤白#65377;為百合科草本植物小根蒜的鱗莖,又稱野蒜#65377;漢代大醫學家張仲景所著《金匱要略》一書中,列有瓜蔞薤白白酒湯#65380;瓜蔞薤白桂枝湯和瓜蔞薤白半夏湯,用以治胸痹,至今仍被臨床采用以治療冠心病心絞痛#65377;方中薤白均為主藥之一,具有寬胸理氣之功效#65377;李時珍也說:“其根煮食#65380;糟藏#65380;醋浸皆宜#65377;”
南方人吃東西比較講究,即使野菜也做得精心別致,北方人則喜歡生食,這可能與性格有關#65377;東北飯店里的菜譜上有一道菜,將黃瓜#65380;辣椒#65380;小蔥#65380;生菜#65380;水蘿卜等切成條狀,整齊地碼在大盤子里,配以農家醬一碟,以供蘸食,并給這道菜起了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滿園春色”,有的飯店也叫“大豐收”,很受食客歡迎#65377;若在南方,這是很嚇人的吃法#65377;我在深圳生活的那段時間,每天早晨都到樓下流動的菜市場買來新鮮的小蔥#65380;黃瓜(他們稱為青瓜)#65380;生菜等青菜蘸醬吃,他們驚訝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剛剛從山中走出來的野人#65377;
在七家子,小蒜兒最普遍的吃法是擇洗后直接蘸醬吃,味道辛辣,很有沖勁兒#65377;現在市場上出售小咸菜的攤位上也有將小蒜兒腌漬成小菜來賣的,放糖#65380;醋#65380;辣椒,有朝鮮族小菜的味道#65377;據說還有一種是秋后挖出,待曬干后吃,像大蒜那樣,但這種曬干的小蒜兒我還沒有見過#65377;
緊隨小蒜兒出來的野菜是苣荬菜#65377;我曾在一篇叫《南山·北梁》的散文里專門寫過小時侯挖苣荬菜的事#65377;我的家鄉管苣荬菜叫“起麻菜”或者“曲麻菜”,就是沒有叫苣荬菜的#65377;聽母親講,挨餓的年代,在苣荬菜里摻一些高粱面,蒸成菜團子,救過很多人的命#65377;苣荬菜蘸醬吃很香,但一定要用自家做的醬,不能用袋裝的醬,袋裝醬沒有豆香#65377;苣荬菜也可用來做煎餅里的卷菜,吃時再配上蔥葉和大醬,味道很不錯#65377;有聰明的廚師,在做京醬肉絲的時候,用苣荬菜代替蔥絲,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吃慣了蔥絲鋪底的京醬肉絲,偶爾變成了苣荬菜別有一番風味#65377;
現在的農村,為了提高糧食產量,多以化肥代替了農家的糞肥,糧食高產的同時,也改變了土壤的本性,使土壤變得貧瘠#65377;地里也就很少再長苣荬菜了,現在市場上賣的基本上沒有野生的,都是大棚里栽培的,色與型俱佳,惟獨味道與野生的比相去甚遠#65377;“五一”回老家的時候,火車上坐在我對面的一位老大娘,望著窗外光禿禿的大地,感慨地說:挨餓的年月,苣荬菜救過人的命,現在要是再挨餓,連苣荬菜都挖不著了!
我們小時侯到集市賣苣荬菜沒有論斤兩的,都是用碗量,小碗5分錢,大碗一毛錢,已經覺得很不錯了#65377;有一年春節期間,老家城市的花園市場竟然賣到了40塊錢一斤,簡直是天價#65377;
后來,我家從七家子搬到了相鄰的礦區,我還曾發現過一大片野生苣荬菜,那時我已經在煤礦上班,在露天礦邊的一個很陡的坡地上,發現了一大片野生苣荬菜,整齊如種的一般,我掐了一大捆拿回去過癮#65377;第二年春天興沖沖再去尋找時,那里好像剛剛燒過荒,地面一片漆黑,當然也沒看到苣荬菜#65377;
有一種叫家苣荬菜,能長得很高,葉子細窄,頗像南方的油麥菜,擗它的葉子吃#65377;我覺得這東西很像雜交高粱什么的,高產的同時,味道總是沒有老品種好#65377;
還有一種野菜叫苦麻子,長相似苣荬菜,但所受到的待遇卻遠不及苣荬菜#65377;七家子的人只認苣荬菜,不太喜歡苦麻子,我則不然#65377;開春的時候,我經常去地里挖苦麻子,洗凈后用涼水浸泡,待其苦味略減,再蘸醬吃,苦是它的本味,能消火#65377;
我們那里生長有兩種莧菜,一種長的比較高,有紅和白兩種顏色#65377;這種莧菜在我們那里又叫細骨菜,這三個字不一定正確,但讀音是準確的#65377;據說,江蘇一帶家家都有一種臭菜壇(像北方冬天的酸菜缸),專門用來腌臭菜的,用以致臭的原料就有莧菜桿#65377;做法是將莧菜桿去葉,切成小段,再入清水中浸一夜,撈出后瀝水放入壇中,撒一些鹽,待其發霉#65377;可以用來做臭豆腐干之類的東西#65377;寧波就有著名的“蒸雙臭”#65377;蒸熟后的莧菜桿里有一種果凍樣的東西,很好吃#65377;我以為,他們所用的莧菜就是這種莧菜#65377;
但七家子的人不會用莧菜弄臭菜壇,大多數人家選擇焯水后直接蘸醬吃#65377;也可在鍋中放一點油,用蔥姜熗鍋,填好湯#65377;待開鍋后放入莧菜,少許的鹽和味精,是很不錯的一鍋鮮湯#65377;不怕費事的人家,將莧菜焯水后剁碎,用來包餃子吃,有種異香#65377;還有一種吃法是將菜焯水后,用線纏緊,放在醬缸里淹漬,味道亦很好,只是很咸#65377;我喜歡將莧菜焯水后,放鹽#65380;糖#65380;清醋#65380;香油#65380;麻油#65380;辣椒油#65380;蒜末兒拌著吃,是很好的下飯菜#65377;現在在我老家,已經很少有人再吃莧菜了,只有少數人家用它來給豬熬食#65377;
另一種莧菜叫馬齒莧,七家子人喜歡稱之為“馬蓮菜”#65377;雖然都是莧菜,但兩種模樣沒有一點相似之處#65377;馬齒莧矮小,多為紅色的莖,葉片厚小,其型如一種叫萬年青的花#65377;我們那里吃馬齒莧的人家很少,據說馬齒莧能治痢疾#65377;有一年夏天,我因吃了隔夜的辣椒醬而引發了痢疾,一天下來,人就已經虛脫#65377;父親在翻閱藥書時看到了馬齒莧能治療痢疾,就到地里挖來一小筐,洗凈后熬水給我喝,竟很有效#65377;喝時我要加一些糖,否則有股難以形容的酸味#65377;后來每年夏天,為了預防腹瀉,我干脆將它焯水后,用鹽#65380;味精#65380;香油#65380;清醋拌成小菜食用,味道比喝汁水好得多#65377;
寧夏有一種名菜叫發菜,其型如人的頭發,頗珍貴#65377;我的故鄉七家子也有一種與之類似的野菜叫豬毛菜#65377;從名稱上就能猜出它的模樣,長得的確像豬毛一樣,多時,漫山遍野都是#65377;七家子人喜歡用它來貼大餅子#65377;選嫩的豬毛菜,洗凈后揣入發酵的苞米面中,再加入少許的鹽#65377;取一塊面置于手中,兩手不停地倒,待其呈圓形時,“啪”地一下甩出去,面團準確地貼在鍋邊#65377;蒸出的大餅子上布滿黑綠色的豬毛菜,絲絲絡絡如毛細血管一般#65377;
我們村里有一個女人,按照輩分我叫她姨#65377;她的腿有殘疾,走起路來一只腳在地面上劃一下,像有什么東西在后面拽著,智力也不及常人#65377;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很會做吃食,尤其是她做的苞米面大餅子#65377;她在苞米面里放豬毛菜#65380;黃豆面#65380;白糖,貼出的大餅子又暄又甜#65377;我們放學后常常去她家討要一個#65377;我們常常自己動手去東屋拿,她也不吝嗇,雖嘴里罵著,卻從不阻攔#65377;
七家子的野菜還有很多種,像灰菜#65380;婆婆丁#65380;車轱轆菜#65380;小葉刺菜等等,但都沒有上面提到的有代表性,況且現在已經基本沒有人吃了#65377;其實,就連上面說的那幾種,年輕一代也少有人吃了#65377;我總在想,是他們沒有口福還是野菜真的不好吃呢?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