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上里

之一 韓家大院

這是一處規模宏大的古宅院。明清風格，整體布局是七星抱月狀。

清道光年間，它就矗立在了這里，緊靠臨邛古道，附近是古色古香的上里鎮。時至今日，它已有一百多歲了。它目睹了無數幕霧和雨在檐水的滴落聲中悄悄逝去的日子，知道許多陳年舊事……

它的院落里裝滿了記憶。

它的屋子里演繹過紅袖添香的故事。

它處變不驚地看過城頭變幻的王旗。

它知道世事的前因后果。

但是今天它是靜默的，靜默得一如院外的青山，一如山上那株千年的楠。

它臺階上青色的苔蘚，窗欞上斑駁的圖案，在秋雨后的下午，都使我體悟到一種人世的無常和歲月的滄桑。惟有中堂大門上高掛的巨匾和匾上蒼勁的“武魁”二字，還能讓人想見當年這個宅院的森然和主人韓氏家族的顯赫。

大約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這所宅院又作了農業社的辦公場所。在一處院子的門廊兩旁，我發現了尚能辨認的文字與圖表。

左邊是“躍進臺”，寫著優勝社員的名字與業績，火紅熱烈的口號能夠讓人領略當年“超英趕美”的沖天豪情。

右邊是一大幅表格，一長串的姓名年齡后面，精確地寫著每人每天三餐的定量，大致是早午餐六兩，晚餐二兩。這當然不能理解為早餐吃飽、午餐吃好、晚餐吃少的現代健身長壽之道。我猜測這該是忙時吃干，閑時吃稀，輔之以瓜菜的諄諄教導的具體寫照。

左邊是理想，右邊是現實，左熱右冷，對照如此鮮明，發人深思。

秋雨后的下午，我在一個個院子里小心地看著，心中陡然翻騰出“家無三代富”的感慨。聽住在院中的人講，早在民國時期，這所宅院就敗落了，解放初期合作社在院子里取土制硝，掘地三尺。也沒見著半點與財物有關的東西。

如今，當年文人騷客官員商賈聚集高論的中堂里，養著滿架食用菌。

曾經武人劍客雪山飛狐摸爬滾打切磋武技的天井里，現游走著的是一大群雞和鴨。

歪斜的門樓和門樓外碑刻上的文物保護字樣，都使我在秋雨后的這個下午由衷的感到滑稽與沉重。

不用說，用食用菌和雞鴨是不能保護文物的。而且，堆得高高的柴草，如果哪家的爐膛里再走個火星，那我們的后代子孫，還會知道曾有個韓家大院么?

說真的，結構完善的明清建筑，實在不多了。

之二 白馬泉

不知從何時起，水從地的深邃里涌來，間歇的，就成了這泉。

原來是不為人知的，原來這里根本就沒有人。泉自顧年復一年的涌動，供給鳥獸，滋養草木。多余的就成了溪，流出老遠，冬暖夏涼。

有人知曉這泉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往長了說也就幾千年光景。先是樵夫、獵手，又有僧，慕其清幽，于是泉邊筑廟，有了香火，也有了關于來世的信心，再有古道從臨邛來，商旅匆匆，馬蹄嗒嗒，馱運美麗的絲綢和大捆的邊茶。

黃昏里翻過那座山梁，早已是人困馬乏，終于聽見隱約的暮鼓，望見裊裊的炊煙，人和馬都振奮起來，嚷的嚷，叫的叫：想來今天是趕不到上里鎮的了，就依這泉這廟歇腳吧。

用泉水飲馬。

用泉水淘米。

用泉水洗凈廟里自種的青菜。

用泉水煮一壺廟里自采的青茶。

再給僧人送上珍貴的鹽，或者一幀絹質手繪的佛祖畫像。僧人溫厚地笑著收下，趕忙給旅人們張羅歇息的禪房。

天黑凈，飯熟了，旅人們圍坐一處，從大肚的葫蘆里倒出清冽的文君酒，謙讓著邊飲邊談，談成都府的錦繡繁華，談旅途上的雪月風花，也談大后天嚴道鎮的那單生意和接下來大相嶺山高谷深的艱辛。

有人往篝火里添進幾把硬柴，火光亮了。那個喜歡說古的老旅人終于抖動著花白胡須，端著酒碗，開始講前朝舊事，講稗宮野史，講魚鳧古城，也講文君酒的來歷，講那個家喻戶曉的風流韻事。

不知什么時候，僧人也悄悄站在一旁。

夜深了，旅人們用銅壺里燒得滾開的泉水燙紅了走遠路的大腳。廟外，有馬兒輕輕的噴鼻聲。狗又咬起來，是一個晚到的商隊，熟人們大聲打著招呼。

雞叫三遍，廟里敲響晨鐘，院外群山有霧，商旅們整理好貨物。臨走，沒忘把泉水灌滿葫蘆。

僧人立在山門前送行，口念阿彌陀佛，心道，這趟商旅中，又有幾人是永遠回不來了。

年復一年，來來往往，這樣的情和景就這樣不動聲色地上演著。

年復一年，泉涌動著，廟外有了僧人圓寂的塔。塔多了，就成了塔林。

年復一年，廟外小溪上的石橋依舊結實，只是人馬多了，把橋面踏出凹，凹變深，雨天就成了一個個積水的洼。

年復一年，我猜定有一匹漂亮的白馬，和這間歇的泉水扯上了一段說不清的緣分。或許是馬蹄特別脆，一如泉水退潮的響；或許是白馬的主人是個英俊后生，鐘情住在泉邊的美麗女人；或許，或許這白馬的前世原本就是廟中的高僧，總之，這泉叫白馬泉了，廟叫白馬寺。

又過去許多年，廟毀了，又重建了。

人去了，又來了。

但是古道漸至荒蕪，商旅終于絕滅。

只是泉水依舊，該涌就涌，該歇就歇。

看來，白馬泉注定要涌動到地老天荒了。

之三 紅豆相思樹

秋陽高照，清淺的小溪閃閃發光。

懷著思古之幽情，不太費勁的，就找到了后鹽的紅豆樹。

我是不喜歡拜物教的，所以對樹上長出的形似觀音的瘤和善男信女講述的樹的枯榮與世道盛衰的傳奇也就不在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什么不能造就呢?

今天，面對這千年的紅豆樹，繁茂的枝葉，中空的樹心和難得一見的果，我感到的是稀有、靜穆與孤獨。

從遙遠的魏晉到如今，她就這樣突如其來地長成，沒有后代，沒有種籽綿綿不絕。漫坡全是平庸的灌木，唯有她高高地突兀在山梁上，孤獨地守望著四面八方，很少開花也很少結果，有些自戀，有些幽怨，還有些思念。她總該依稀記得自己曾是嶺南哪棵樹的紅艷艷的愛籽吧，她也該記得是誰因為什么把她摘下，又是誰把她帶到下里后鹽的這片土地上。

想來也應該是個秋陽高照的下午，那只戴著鐲的纖纖素手，輕輕地采擷下它，用絲包好，連同繡著鴛鴦的紅肚兜，送給了將要遠行的男人，男人要追隨商旅走這千里的南方絲綢之路呢。

那顆捂在胸口的紅豆，在漫長的旅程中，在男人溫暖的汗濕里，悄悄地就孕育了生機。男人走到這個地方時，已是初冬了。歇下來，掏出紅豆來左看看右瞧瞧，不自覺地，眼圈就紅了，就有好事的同伴圍上來打趣起哄，推推搡搡，一不小心，紅豆失落在了草叢里，再也尋不見。

隨后的旅程就悶悶的，同伴都賠著小心，只有馬蹄敲打著石板的路，前面，隱隱約約，就是雅州府。

第二年的春天，雪化了，那顆失落的紅豆竟冒出芽來，顫巍巍的，慢慢的，高、大、繁、茂，成了這個樣。長在了這兒，自然它就哪里都去不了。想家的時候，它就用繁茂的枝葉招待過往的候鳥，聽鳥兒啁啾的鄉音，解解心中的鄉愁。

剩下來，它就是在山坡上靜靜地看浮云白日，看山川溫柔，看唐宋明清的時光在山下小溪中緩緩流走，再看后鹽村人一代代的生老病死。看一座座新墳荒廢成了古墓。有座墓的墓碑上還刻著：停車坐看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想必墓主是個讀書人。

至于失落了紅豆的那個男人，想必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就這樣到了今天，樹老了，年輪也模糊了。老樹就像老人，老了就愛懷舊，想小時候的光景，想那時溪水比現在亮，雀鳥比現在多。想多了，心思重了，就越發不太能開花結果了。

于是我去的這天，紅豆賣到一元錢一顆。

再說那送紅豆給男人的女人，那天早晨，長亭外，古道邊，望斷蒼茫山色中男人遠行的背影，我猜梨花帶雨的她應該還吟不出那首千古絕句：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而我，黃昏里駕車走出老遠，回頭，還看見夕陽照亮紅豆樹那郁郁的冠。

我想，后鹽村該叫相思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