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叫唐河灣。
自然是因為這地方小,自然也因為這地方彎彎曲曲有一條河。三十來戶人家,全姓唐。各自有一處好地勢住著,彼此雖離得遠,但都離河不遠,吃一河的水,隨便叫一聲,也能彼此聽見。平日里,大人下地下田,各家的孩子也不清閑,割草喂牛喂豬,上山砍柴,到壩上曬糧食,許多事情由他們來做。這就是唐河灣人的生活。
唐順順和他的女人從小就長在灣上,也算是娃娃親,女人叫九英,已在兩年前下世了。唐順順呢,才五十七歲,和他住的茅瓦房一樣,自然也就很顯老了。
瞧唐順順一雙皺紋打擠的手,仍然有力氣。耳力眼力也仍然不差,手上和身上的力氣,也還沒減弱多少。他要是在山梁上走,看上去還是像座山梁。山上有很深很深的茅草,他有很密很密的胡子,山不言語,他也不言語。只是,他是座能移動的山梁,能踏得山梁發顫,能驚起鳥雀,能嚇跑兔子。他要是下河,就如一條肥膘的小水牛一樣,能橫漂豎游。在路上,他往往還能擔得起很沉的東西。一對竹篾編的筐子,一雙破了邊的青布鞋,滿身活蹦的筋脈。
稻田、麥地、茅草山、青竹林,各處他都去。用得上牛的季節里,也就用得上唐順順。唐順順仍然是灣上最好的耕田耕地的好手,資格也最老。麥苗結好穗,金黃了,就開始收割,碾場,麥草捆了堆在田邊;麥子一筐一筐過秤,一半交公糧,一半存放在家里。玉米棒子掰下來,綁成長串長串,大的做種,小的碾碎喂豬。這里面的活路,農人眼里識出來,農人手里做出來。
除了能干一手力氣活,唐順順也能做得一手功夫活。大忙季節過后,夜里給牛喂些料,白天牽上牛出去在陽光下給牛打掃身上的虱子,或者牽牛去河邊喂水;剩下的空閑時間,唐順順就上竹林砍幾根竹子,然后把竹子劈開,劃得粗粗細細的,各派用場。粗一些的編成山里人能背糧背柴的背篼,細一些的編成籃子,再細一些的可以編成扇子。除了自己能用外,其余都送給不會編的人家。有時人家也會給他塞上三元五元錢,他多半不會拿。
女人九英下世之后,唐順順就很少出門了,他的兩個閨女,分別嫁在上河灣和下河壩。平日里他不去閨女家,正月、八月的一些節氣還有他的生日,閨女們便回來一趟,或者閨女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攜了孩子回來。唐順順就留閨女住上三天兩天的,勸得閨女消了氣,自然回去。若是閨女該回的日子而沒回,他也不多想。站在壩上,上河灣和下河壩都在他眼前。小閨女該坐月子了,唐順順已經攢下一罐雞蛋,到時候讓人捎去。遇到天氣清朗的月夜,他還能瞧見江口鎮和劍州的燈光。江口鎮是這一帶的大鎮子,唐順順去趕過集,可鬧熱著哩!劍州他沒去過,但他曉得那是一座城,燈光最明,能照明半個天。
平日里放牛,在山上,唐順順并不費眼盯著。他可以憑感覺知道牛在哪里吃草,吃飽了沒有。牛渴了自己會找水喝,飽了自己會來到他身邊轉悠,他就牽著它回家。日照的山坡,草肥肥的,雖然不是太嫩,卻耐嚼,是壯牛的去處。它們吃足了草,便要朝西南的太陽望一望,眼里清亮中有焦渴。它們會一直朝坡谷走,或是去尋一潭泉水,或是去尋一頭母牛。背陽的草叢總是青嫩嫩的,有了歲數的牛總是在那地方慢慢地行走,慢慢地吃喝。山頂上,半坡中,高的是樹,有開花的,有不開花的;有結果的,有不結果的。低的是草桿,尖尖地站著都很深。不動的是石頭,移來移去的是牛,鳥雀子蓬蓬地從樹林里草叢中飛起來,兔子偶爾跳跳蹦蹦地竄來竄去。唐順順心里愜意極了。
細細的清水河,一年也有幾番水漲水消。
夏季,河水盈盈。身強好事的年輕后生們,便急急下河,摸上水鯽魚。或順著河邊的石縫里摸鰱魚。順便就亮亮他們厚墩墩的筋骨硬板,去河深處探水性。
遇上消水季節,唐順順只看出清水河瘦了,河瘦是瘦,卻從來不枯,一河細水依舊彎彎流淌。樹也瘦了,田地和山呢,不多久也都瘦了。見了瘦瘦的人牽了瘦瘦的牛在遠處走,唐順順便要熱熱地喊:“天涼了吶,小心身子骨哦!”遠遠的那邊也是熱熱地回話:“是的咧,你也小心身子骨哦……”
閑了,灣上的媳婦和閨女便坐在河沿上洗衣刷被。媳婦們好議論,該談的,不該談的,都談。有臉紅的,也有獨自傷心落淚的。閨女們年齡太嫩,談不到哪里去,盡管洗自己的衣。有時也能聽見讓人心跳臉紅的話來,便陪著一陣笑聲。河上冒出一句話,能引來河下滿場笑罵,真是熱鬧。
唐順順自然也喜歡那分熱鬧,只是,他站得遠了一些,灣上的田地靜,灣上的山水靜,單單是灣上的人在閑靜中熱鬧起來。唐順順懂得那分熱鬧的味道。那年輕的媳婦,沾些水性,帶些土味,耍出些乖巧來,是免不了的。最忙的季節已過,總是年年秋后了。那是他和女人九英最有話說的日子。
唐順順覺得,九英和灣上的媳婦,都是好女人。閑了,她們才曉得要耍些乖巧,繞些口舌,有時使使性子,有哭有鬧。但是季節一到,她們和男人一樣能沉得住氣。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大一塊小一塊的田地上,又靜又實。
有時候唐順順也靜靜地只想他的九英。女人九英,是個乖巧柔順的女人。這么多年里,他從沒打罵過九英一回,這在灣上還是少有的。這里面不僅有唐順順的脾氣好,也有九英的人勤心嫻擋著。九英做飯,做得又香又有味;洗衣,洗得好凈;縫衣,縫得合身。唐順順料不到女人會比他走得早。
九英,是在一個臘月生的病。開始是冷,后來接連發高燒。九英得的是重傷寒。唐順順要去請醫生,女人搖搖頭。她要唐順順去河里舀一瓢冰水給她,焦渴,想喝那種冰涼涼的冷水。她說土林的女人就是冰河水治住了傷寒的。唐順順舀了一瓢冰冷水,九英咕嘟咕嘟喝下去。這是九英最后一次喝到冰涼水了。九英就葬在山上,唐順順把九英的墳修在山上向陽的地方,還壘了墳臺。
唐順順并沒有多悲痛。來山上放一回牛,就等于看了一回九英。在山上,他有話也對九英講。他把聲音放得很低,喃喃地,他曉得九英會聽見。有時一件什么衣物找不到,也來山上問。
“九英,那件白布褂子哪里去了?急著穿哩!”
過上兩三天,唐順順來山上又說:“九英,那白布褂子自己又出來了吶!”
常常會有件衣服一時找不出來,但最后還是沒丟,會冷不丁在床下的筐里,或是在箱子里找到。九英在的時候,手雜了些,衣服找不到,唐順順會發一陣牢騷,說九英放哪去了。九英呢,便埋怨唐順順沒記性,老糊涂。上午脫下放在床邊,偏要上西屋箱子里去找。屋里的東西不會丟,九英相信,唐順順也相信。在他眼里,往常能看見的東西,現在仍在眼前,一個也不少。田里仍然年年生莊稼,一茬接一茬。牛仍然拉犁,老牛下去了,有它的崽兒來替換。那座青山,總是矗立在那里,多少年了,總是一動不動。山下的上河灣有大閨女的家,他去過。他曉得上河灣的水有多深,有多清,閨女天天吃清水河的水,用清水河的水,人健康,不顯老。那些外孫兒外孫女,在清水河邊長大起來,好水靈好活潑呢。他曉得九英在山上會看見,會知曉這些,會心安神靜下來。
小雪,大雪,接著是冬至,進入臘月,天氣是慢慢一天一天地變冷了。唐順順不再出去做事了。屋里屋外的活,也是越做越少,他的行動不免緩慢起來,每天只是給牛煮點飼料,牽到河邊喂喂水。女人九英在的時候,家里還養了一群雞,每年到了臘月、正月,來了客人便會殺上一只兩只招待人家。但到了四五月,存一些蛋母雞便孵出一大群小雞,一年之中還不少。可現在雞一只一只沒了,除了一頭牛,還有豬圈里的幾頭小豬。除清牛欄,墊豬圈,給它們弄吃的,生火,熄火,做到底,一日之中仍有半日空閑。
門旁有一堆柴禾火,唐順順是不讓它滅的。在他眼里,忙時,活兒是火;閑了呢,火是個伴兒。
這清水河上,氣溫也許比外面低一些,人了臘月,雪是要來的。除了河是青的天是灰的,余下的全白起來。大路、小路、彎彎山道,都讓雪給封住了。行人呢,自然還是有。踏雪走在大路、小路和彎彎山道上的人們,多是趕喜事或喪事。這里的紅白喜事都是有嗩吶聲的,唐順順能從悠揚的嗩吶聲中聽出眉目。雖然都是靜靜地走,他辨得出哪路該是喜事,哪路該是喪事。遠遠近近的村落,不時有硝煙升起,有鞭炮聲響起,聲音響得稠密,是婚是嫁;響得疏落,是喪是葬……他都聽得分明。天冷了,該開的花兒還是開,該出的芽兒還是出。是果兒也該成熟了,是葉兒自然也飄落。這就是臘月。
往年臘月,唐順順可是忙得不可開交。親戚和近鄰紅白喜事,都請他去當“支客”。無論婚喪嫁娶,他只是忙,喜怒哀樂,他臉上是難得有的。唐順順“支客”,場面總是很亂,前吆后喚,有哭有笑,娃兒們亂跑,跳跳蹦蹦,一場事下來,他滿身油膩,兩眼紅紅。新布鞋裂了口,青布衫兒丟了扣絆,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女人九英下世的喪事,是由土林“支客”的。從那以后,唐順順便不做“支客”了。
像現在這樣的臘月,唐順順有了不少的清閑。清閑自然是難熬的,他就要找些事做。他的記性已經不如從前,這在九英下世的時候,就已顯了出來。找件東西,沒了女人的指點,他往往得花半天工夫,東尋西找,最終才弄到手。花再長時間,他也不急,反正總能找到。東西既然找到了,他就不再放過它。他把東西歸了類存放,自己穿的衣褲放在床頭,鞋子放在床下。各種農具也清理在一邊。鋤頭放在架上,背篼放在架邊。他一邊清理,一邊想著開春的事,很多滋味都釀在心里。把這許多東西都放在一間屋里,屋里擠窄了,他心里才踏實。睡不著的時候,他便看它們,隨意想著心思。兩間茅瓦房,他一人住著,那種空洞的感覺,他自然是不覺得。
這些清閑的日子里,唐順順眼里總是映著他熟悉的東西。這些東西,無論是遠是近,投入他的眼里,都是一個晃晃悠悠的焦點。他眼里雖有沉靜,卻無暗淡。白天太陽一照,他什么都看得清楚,只是江口鎮和劍州他看不見。太陽出來,一些東西顯得近了,另一些東西反而離得遙遠起來。唐順順并不驚奇多少。清水河,總是淌一河的平靜和從容,淌一河的清水和魚蝦。遇了雨天,就淌一河密密白白的小泡子。朝霞漫起來,晚霞燃起來。河水平添七彩,緩緩地、彎彎地畫出他的夢。即使在這樣的臘月,仍然有媳婦和閨女,去河邊洗衣,去河邊洗菜。短短的手指,總是揉出好長好長的波紋。
從白天到晚上,唐順順的堂屋門是不掩閉的,一堆柴禾火也不準它熄滅。這清水河上有人來,跑遠了,尋寬敞人家住一宿,唐順順和茅瓦房歡迎他們,一堆火焰為他們撥得好旺。自然要拿出他眼里最好的、平日里舍不得吃的東西招待他們。
這些年輕的后生,往往是不會久留的,第二天便要行路。臨行前,客人忘不了給唐順順留下些好聽的話,留下幾元錢。唐順順呢,也不讓客人空著走,他會從自己編的各種花籃中挑出最好的送給客人。
一些年輕的后生,也許真的拿上唐順順送的花籃帶回家去,也許是一上路便扔了。他們背后的唐順順,以及他的兩間茅瓦房,怕是早該淡為一個遙遠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