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通過對主人公愛米麗的生平的回顧表現美國南方傳統文化與現代工業的沖突。小說中所采用的對照手法、時序的重新排列及視角的選擇,使這部短篇小說具有強烈的文學審美價值。
關鍵詞:對照 時序 敘述視角
《獻給愛米麗的玫瑰》是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發表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和他的大部分小說一樣,這篇小說以美國南方為背景,南方的傳統文化是作家的心靈家園和創作源泉。在他的筆下,美國南方只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個縮影。作者通過對這種文化的描述,表達他對人類生存環境及精神狀態的關注。
小說中的主人公愛米麗·格里森出生名門,受過良好的教育。深受南方的傳統文化道德影響的她具有優雅的舉止、順從的性格和執著的責任心。父親生前,她一直伴隨在他身邊。父親死后,她單槍匹馬、堅韌不拔地繼續承擔起捍衛自己家族榮譽與特權的責任,她拒絕交稅,不讓鎮委會在她的房子上釘上郵箱。她以自己近乎怪誕的方式,維持著自己的家族在杰佛生鎮的特殊地位。在某種程度上,愛米麗小姐自己也是時代變遷的受害者。專橫的父親在保護著她的同時也葬送了她獲得幸福生活的機會與權利。當新一代的鎮委會不滿意上輩人對格里森家族的免稅安排,派一個代表團去拜訪愛米麗時,他們在會客室的壁爐旁的一個畫夾上看到一幅肖像畫。畫面上:“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立在身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愛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的身影。”似乎在說,早已故世的父親所代表的傳統文化仍然在主宰著這個塵土飛揚的、霉爛的房間。正是她父親手中保護愛米麗的馬鞭剝奪了她追求幸福的權利,趕走了所有膽敢追求她的小伙子,讓她在三十歲時仍然待字閨中。而恰恰是這個剝奪了她的幸福的人也就成了她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父親死時,她堅持認為父親沒有死,“正當他們要訴諸法律和武力時,她垮了,于是他們很快埋葬了她的父親。”在這對父女身上,我們似乎能夠看到一種復雜的感情糾葛。根據弗洛伊德的泛性論觀點,人的性欲傾向在孩提時代業已存在。男孩將父親看作對手而依戀母親,女孩將母親視為情敵而趨近父親。反過來,母親對兒子、父親對女兒也有一種強烈的情感依戀。父母對子女的過分愛欲可能會成為下一輩人精神成長的障礙。 父親在世時,她不能找到自己的所愛。父親死后,她遇上了工頭荷默·拜倫,這個北方佬的到來,喚醒了愛米麗久違了的情欲,不可克制的情欲使得這么一個刻板保守的南方文化的忠誠衛士,居然不顧鎮上人的反對,家族成員的阻攔, 一次又一次堂而皇之地與情人騎馬結伴而行。愛米麗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可以傾心所愛的人,并愿意為自己的愛不顧一切。而她所愛的人其實并不是真心實意地愛她,所以她的愛情注定是悲劇性的。為了保住自己的愛,愛米麗居然訴諸駭人聽聞的極端手段。可以這樣說,是父親的帶有占有欲性質的病態的愛導致了愛米麗的最終的愛情悲劇。而具有反諷意義的是這么一個南方傳統的犧牲者成為舊文化的堅強的守衛者。
藝術大師一定是敘事能手,福克納也不例外。“他的文字好似顫動的神經末梢,吸收外在世界的一切感性現象,組織得有條有理,剔盡順序合理與合乎邏輯的虛飾,感官印象和內心獨白一環扣一環,幾乎是無窮無盡。”在這篇小說中,福克納運用了包括如象征、伏筆及故事時序的排列等諸多手法,這些創作手法的運用極大地提升了這篇小說的藝術價值。
眾所周知,象征是一種通過聯想作用,把主觀意識托附于客觀事物,使特定具體的事物(象征客體)顯現出抽象的意蘊的藝術手法。愛米麗及其家族是美國南方文化的象征。鎮上的男人們把她的死看作是一個紀念碑的倒下,并且象征著美國南方文化的衰敗與消亡。這種象征是作者借助對愛米麗的房屋的具體的描寫體現出來的:“那是一幢曾經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當年一條最考究的街道上,還裝點著有十九世紀七十年代風格的圓形屋頂,尖塔和渦形花紋的陽臺,帶著濃厚的輕盈氣息。可是汽車間和軋棉機之類的東西侵犯了這一帶莊嚴的名字,把它們涂抹得一干二凈。只有愛米麗小姐的屋子巍然獨存,四周簇擁著棉花車和汽油泵。房子雖已破敗,卻還是桀驁不馴,裝模作樣,真是丑中之丑。” 作者以一個房屋的具象來寓意在工業文明的沖擊下,不堪一擊的南方傳統文化。在這種文明大潮中,多少人隨波逐流,只有愛米麗一人在與工業文明徒勞地拼死搏斗。可是“現在愛米麗小姐已經加入了那些名字莊嚴的代表人物的行列,他們沉睡在雪松環繞的墓園之中,那里盡是一排排在南北戰爭時期杰佛生戰役中陣亡的南方和北方的無名軍人墓”,并且成為已經逝去的文化的一部分而載入歷史。另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具象是金表。當鎮政府代表為了催愛米麗交稅去她家做說服工作時,我們看到愛米麗是“一個小模小樣,腰圓體胖的女人,穿一身黑服,一條細細的金表鏈拐到腰部,落到腰帶里去了……他們這時才聽到那塊隱在金鏈子那一端的掛表嘀嗒作響”。這個具象是在告訴我們時代在變化,社會在前進,而我們可愛的愛米麗還頑固地生活在往昔的輝煌中,不認可時間的流逝,干脆把象征時間流逝的表掖在褲腰里。另外,玫瑰代表著高貴優雅和美好的愛情,而在故事中則是愛米麗與荷默的悲劇性愛情的象征。他們塵土飛揚的玫瑰屋既是他們的新房也是一個墳墓。愛米麗的情人的名字似乎也是在暗示著他的個性,他叫荷默·拜倫。荷默使人聯想到荷馬史詩中的那個四處漂流的奧德賽,而一提到拜倫,人們便會想起他的同名長詩中的著名人物唐璜,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雖然這些聯想有些曲折,但似乎也在折射著荷默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一個四處漂蕩、熱衷于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到了故事后面,愛米麗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活死人”形象,身著黑衣服像是在戴孝,兩眼“像嵌在一堆面團里的兩個煤球”,“她身材肥胖,就像長期浸泡在死水和慘白色液體中的尸體”。生動地展現了一個在心理、精神上處于死亡狀態的人物。在鎮上人看來她就像是一個令人尊敬卻又毫無生機的泥塑雕像,一個被人供在神龕里的偶像。愛米麗家的腐敗及所散發的臭味,也好像在說明一個事實,一個曾經輝煌的文化一旦離開它所生長的土壤與環境,它就會死亡。時代已經變遷,堅守這種過時的文化只能讓這種文化像死尸一樣散發著腐爛的氣味,毒害著現代社會的健康發展。
這篇小說的敘述者既不是第一人稱單數的“我”,也不是第三人稱“他”,而是第一人稱復數“我們”,一般說來,第一人稱的敘述是一種親歷者的敘述,所敘內容均為敘述者的親見、親聞、親感。但也因為敘述者的參與程度較高,敘述的主觀意志色彩較為濃厚,客觀性較差。第三人稱的敘述較為客觀,能不受限制地進行全視角敘述。但由于參與程度較低,在讀者與敘述者之間有一定的距離感,感應力相應降低。而作者在這篇小說中用的是第一人稱復數“我們”,這是一種間于第一人稱單數“我”與第三人稱“他”之間的一種敘述角度。它既不像第一人稱那樣帶有敘事者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又不像第三人稱那樣有一種事不關己的距離感。相比之下,“我們”即有一定程度的參與性,又有一定程度的客觀性。因為不是一個人的觀點。作者可以以一種看似比較超然的態度來敘述這一切以增加故事情節的可信感。除了敘述人稱之外,福克納的這篇小說在敘述視角方面也有其特色。從敘述者的所處的位置而言,敘述視角可以分為三種:1.敘述者大于人物的視野,既從人物的后面觀察。這種敘述者不僅能看到人物眼前的所見和內心所思,還能知曉事件的各個細節和因果關系;2.敘述者等于人物的視野,即處于人物的位置。這時敘述者只能見到人物的所見所思,在人物對事件沒有找到答案之前,敘述者也不能向我們提供答案;3.敘述者小于人物的視野,即站在人物之前,因而只能敘述出人物的所見,不能敘述出人物的所思。在這篇小說中,作者用的是第三種敘述視角,既敘述者小于人物的視野,我們只能看到愛米麗的所作所為,但無法確切地了解愛米麗的所思所想。鎮上的人也只是胡亂猜測,往往與事實大相徑庭。正是由于敘述者的這種小于人物的視野才使得故事中懸念百出,驚奇不斷。產生了與伏筆相類似的藝術效果。同樣的,作為文學創作中描寫、敘述的一種手法,伏筆在小說中也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作者對將要在作品中出現的人物或事件,預作提示或暗示,以求前后呼應。這種手法有助于全文達到結構謹嚴、情節發展合理的效果。福克納在這部小說中也充分運用了這種創作手段,為故事情節向縱深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本來人年事高了,頭發變成灰白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作者在小說第四章中對愛米麗的白發作了重點描寫:“等我們再看到愛米麗時她已經發胖了,頭發也灰白了,以后數年中,頭發越來越灰,變得像胡椒鹽似的鐵灰色,顏色就不再變了。直到她七十四歲去世為止,還是保持著那旺盛的鐵灰色像是一個活躍的男子的頭發。”作者用了整整一個段落來描寫愛米麗的頭發變化,非同尋常,到故事結束,“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從那上面拿起了什么東西,大家湊近一看——這時一股淡淡的干燥發臭的氣味鉆進了鼻孔——原來是一綹長長的鐵灰色頭發”,其意味不言自明。
敘事文學中有兩種不同的敘事順序,一種是故事順序,即故事中事件按時間先后編排的邏輯順序,另一種是講述順序,指的是敘事者講故事時事件排列的先后順序。這篇小說打破了原來的時間順序,對故事本身的順序進行重新排列。故事本身的發展進程應該是:先是愛米麗父親的去世;愛米麗拒絕埋葬父親遺體;艾米麗給學生上瓷器彩繪課;她拒絕交稅;她認識監工荷默;她和荷默雙雙驅車外出;到藥店買鼠藥;她房屋里向外散發著臭味;最后愛米麗去世真相大白。但作者則把這個故事進行重新排序,先是提到愛米麗的死,又提到她如何拒絕付稅,然后又提及她家散發出來的臭味,她和荷默之間的戀愛,愛米麗買鼠藥,最后又回到了故事開頭,愛米麗的死。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事件與情節之間的區別。所謂情節,就是對生活中的事件的重新編排,而不是對生活事件的簡單羅列。作者通過對事件的重新排列來展現出存在于生活之中的因果關系。所謂形式本身就是意義,并且創造意義就是這個意思。這樣的情節安排還可以制造出一種懸念。通過某種手段引導讀者產生一種不確定和好奇引發的對故事結局的期待。作者通過制造一個又一個的懸念,把讀者的興趣推向故事的高潮,走向一個令人震驚的結局。所以,制造懸念是作者安排故事情節次序的重要著眼點。故事一開始,提到愛米麗死了,“全鎮的人都去送葬:……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前往觀看,因為除了一個花匠兼廚師的老仆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誰也沒進去看看這幢房子了”。一下子把讀者的興趣吸引住了,愛米麗是何許人也,居然引得全鎮人放下手頭的工作傾巢出動,前來觀望。故事第二段她家周圍彌漫著一股難以忍受的臭味,這也引起讀者的好奇,這臭味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三段中又提到愛米麗去買老鼠藥,引得鎮上人議論紛紛。在設置懸念的同時,福克納也采用了一些一般偵探小說中慣用的手段:誤導法。既敘述者對故事情節的原因故意做出一些錯誤的猜測。當鎮上人紛紛抱怨愛米麗家的臭味時,讀者自然要問這臭味來自何方。作者故意說可能是她家死耗子散發出來的臭味。當愛米麗購買耗子藥時,大家都說愛米麗可能要自殺。當荷默離開小鎮時,大家都以為他是準備回去做迎接新娘的準備了。作者就是這樣一方面引導讀者的興趣,一方面又時不時地誤導讀者,讀者在一個謎團接著一個謎團的牽引下走向故事的終點,卻見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愛米麗毒死了荷默并與他的遺體同枕了幾十年。再回頭想想發生在她家的種種往事,才恍然大悟,作者早已為這個結局埋下了伏筆與線索,達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
美國批評家悉德尼·芬克爾斯坦認為:“福克納思想的主導精神,乃是一種以神話式的國家為根據的有毒的國家主義,而這種國家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就是內戰時期的南方同盟。”并且指出:“他是第一個把主要文學才華用于精心制作這種神話的作家。他不是從歷史上加以表現,而主要是通過舊日南方的蓄奴顯貴留下來的當今后代的心靈和思想加以表現。”這些人就是這個美國南方國家主義神話中的“英雄”,就是福克納作品中的“好人”。他以最大的熱情對待他們,以最富于人性化的眼光注視他們,無論在描寫他們的墮落時(如《喧囂與騷動》中的康普生一家),還是使他們成為他自己的代言人時(如《八月之光》《墳墓的闖入者》)。福克納與杰弗生鎮上的人們一樣對像愛米麗這樣的人物懷著深深的同情甚至有些羨慕的心情,而所有這一切都與他通過他的約克納帕塌法系列作品來建立南方國家主義神話的欲念是一脈相承的。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陳惠良,華北電力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英語系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批評理論;楊毅華,華北電力大學英語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批評理論。
參考文獻:
[1]《獻給愛米麗的玫瑰》,見《福克納短篇小說集》,楊豈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9月版。
[2]關于敘述角度的分類和論述,參看申丹著:《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270頁。
[3]鮑昌:《文學藝術新術語詞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4]悉德尼·芬克爾斯坦:《人性化和異化之間的沖突》,見《福克納評論集》,張禹九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