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承諾

在我的記憶里，家就是一間小茅屋，小茅屋里面有一個木制的小貨架，貨架上擺放著一些日用品：幾盒煙、幾袋茶葉、幾塊香皂、還有白糖、食用鹽之類的。母親就是靠賣這些東西供我讀書的。

家雖然很貧苦，但我卻被養得像個大少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天捧著書翻來覆去地看。而母親即使再辛苦，只要看到我在看書，就非常高興。

村里經常出現一個少年攙著一個老婦人行走的身影，熟人會羨慕地對老婦人說：“瘸大姐，你真是命好，得了這么好的兒子，看他從小就孝順，你以后有福享啦。現在不后悔了吧，當初他被丟在村頭，讓你抱回來養，你還猶豫。”老婦人聽了，高興地回答：“是啊，是啊，兒子爭氣，我不怕老了沒人養啊。”

那老婦人就是母親，母親緊緊抓住我的手，走路更有力了。

十歲之前，我很滿足這種生活，一直自豪地認為我有一個好母親。躺在疼愛我的母親懷里，我是幸福的。我總是有著吃不完的零食，令伙伴們嘴饞的冰糖葫蘆，我是滿足的。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感覺到自己與別人的不同。我開始注意到同學看我時那種異樣的眼光，和老師分外的關切。這些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我是一個瘸子老婦人撿來的孩子，我擁有的只是一個與眾不同、清貧如水的家。

我變得沉默，盡量避免跟同學有任何接觸，開始厭惡這個家。我不再攙扶母親走在村里的小路上，也不再幫母親進貨。那段時間，除了一日三餐必須在家吃，我幾乎整天都呆在學校里，母親好像明白我的心事，也從不提起。別人問起，母親依舊滿面春風地說：“我家小雨啊，學習忙著呢！老師把他作為重點學生培養，哪有時間在家里耗！”

轉眼，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學，我也是村里唯一一個考上這所學校的學生。中學實行的是全日制軍事化寄宿管理。考上這所中學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更高興的是，我終于可以不用找任何理由，名正言順地遠離那個讓我抬不起頭來的家，不用天天看著瘸子母親。不會再有人知道我有一個瘸子母親，也不會有同學故意在我面前學母親走路的樣子，從而羞辱我。

臨行前，我穿上母親為我購置的新衣服，當我看到鏡中的自己，還有些慚愧。但我還是下定決心，轉向母親，吞吞吐吐而又異常清晰地說：“媽，以后……沒有急事的話……您……不用來學校找我……”母親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來，長長的沉默后，母親用力地點了點頭，順手拿過那根磨得發亮的木拐杖，輕輕地叩擊著地面向廚房走去。

“媽……”我上前扶住她，可她卻輕輕推開我，說：“我去給你做點好吃的。”我聽到她聲音中的哽咽，但我什么也說不出。我知道自己已經深深地傷害了母親。母親因為殘疾，被親生父母拋棄，一個人流浪在他鄉，借住在村里的小茅屋里，在別人鄙視和同情的眼光下，靠賣點小商品過日子。自從有了我之后，她的生活才有了陽光，她以為我越大，她的生活就越有希望，結果當我真的長大了，反而開始嫌棄她了。

高中新鮮的寄宿生活讓我很快忘記了曾經的自己，忘掉了故鄉的小茅屋、貨架、還有母親，以及因為那個家生出的煩惱和自卑。誰都不知道原來的我是什么樣子，誰都不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如何，誰都以為我和大家一樣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著疼愛我的父母。

母親很守諾言，每月托一位嫁到城里的黃阿姨幫我捎來日用品和生活費，她自己從不來學校看我。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平靜，讓我自信、滿足，一直持續到畢業。

畢業離校的那天，黃阿姨找到我，“這是你媽專門花錢給你請的車，讓你拉行李回家。你媽說亂七八糟的東西多，沒人來接你，怕你一個人搬不動，上不了車。”送黃阿姨出門時，我感激地對她說：“謝謝您這三年來對我的幫助，讓您受累了。”

“你……你真的不知道？”她看起來有些激動，停了一會兒，問：“你畢業考試是不是考得很好？”我點了點頭。

“真是的……你媽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呢！”

“黃阿姨，您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明白。

她不再說話，拉起我的手快速走向校門旁一個偏僻的小巷子。一進巷口，我便看見了母親。在風中，她無力地倚在墻邊，凌亂而花白的頭發飄在空中，兩只凹陷下去的眼睛望著前方，布滿青筋和黑斑的手拄著那根磨得發亮的木拐杖。

“小雨啊，你再有本事，也不能沒有良心啊。這三年來，我哪有那么多時間月月回鄉，都是你媽央求別人把她送上汽車，下車后走到我家，把東西轉交我，然后再一個人回去……”黃阿姨說到這里，眼圈紅了起來，停了停又繼續說，“她怕我說漏了嘴，一個勁地央求我不要告訴你。她說不想你見到她，怕耽誤你的學習。可你知道嗎？她獨自在家受苦受累，養活著你，容易嗎？她辛辛苦苦地從幾百里以外的地方來到這里，容易嗎？可她，連見你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有好幾次，我來給你送東西時，看到她還在學校門口深深地望著，她是多么希望能見上你一面啊。今天，她之所以沒有離開，只是想看到你平安上了她給你請來的車，才放心啊。”

我的視線模糊了，仿佛看到了母親這三年來奔波的身影，歡歡喜喜地從家里來到學校，將一包雞蛋和一疊錢交給黃阿姨，自己再黯然離去。她原本是可以直接將這些東西交給自己的兒子，然而她沒有，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曾經對兒子有一個承諾。而這個承諾對母親來說，是多么不公平！

“媽……”我奔跑過去，母親的神情落寞，又是那樣挺拔、那樣堅定。我緊緊地抱著母親，和母親一起默默流淚。我告訴自己：從此以后，我要好好愛我的母親，再也不能讓她受苦了。我將母親背到那輛接我的車上，和母親一起回家，并大聲地告訴給我送行的同學和老師們，這就是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