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放下耒耜,從田里走回去時,天已經暗下去了。
夏天的歷山,熱得很。舜赤著腳,分明感覺到土地中余留的熱氣在自己四周上下躥著。剛才還在天上飄卷著的晚霞只留下一抹淡紅,很快又被黑夜遮去。
屋子里似乎有聲音。這屋子會有賊來嗎?舜不知道。他的節儉是出了名的,他的妻子——堯帝的女兒,嫁給他后便也不再佩戴華貴的首飾,連絲織的衣服也很少穿了。堯帝賜的葛布衣和牛羊之類的東西,也都在舜的父母那里。牛羊或許已被他們吃了,但葛布衣服是早被他們穿在身上。盡管父親體形稍大,但披在身上,系上帶子,僅露出胸前的一條,還是可以穿的,山腳下的一些富貴人家,便這樣穿戴。留在舜身邊的物什,只有那把琴了。
屋里的聲音,讓舜愈發確切地肯定是琴聲了。他心里有些緊張,在父母看來,堯帝賜給他的那些東西中,琴是最沒用的,既不能吃,也不能穿,更生不出孩子。他們甚至提議把它燒了生火。舜不敢忤逆父母,只得提議每天彈一首曲子給父母消遣;他們覺得這琴還有些意思,便勉強答應了。舜每想到此事,便很是后怕:若果真燒了那琴,堯帝怪罪下來,該如何回復呢?那時的情形下,父母若執意要燒琴的話,又該如何呢?
屋里的聲音忽而洪亮了,是琴聲沒錯。看來這賊是會彈琴的。舜的心里忽而生起了一種同情:這賊,想必也是有教養的吧,為何又會淪落至此呢?他想進去,又止住了。若如此貿然進去,看到了賊的面孔,這賊便沒有改過的機會了。這不是害人么?我當救助他才是。舜定了主意,便朝屋里問道:
“先生,我是這屋的主人,叫重華,您或許聽說過。您光臨寒舍,有什么事兒嗎?”
琴聲“嘭”地止住了。
“今年的收成不是很好,該下雨的時候不下,不該下的時候卻又下個不停。又能怪得了誰呢?您大概是吃不飽,才想向我借點兒糧吧。我后院還有一點兒谷子,可以分您一點兒,但屋里實在是沒有什么東西了。”
沒有聲音。一只不知是烏鴉還是鵲子的鳥停在了屋頂上,兩只雪亮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屋下的舜,側著頭,一動不動。
“您是不是特別喜歡琴?我可以給您做一把。屋里的這把,還是拜托您給我留著。”
仍沒有回音。月亮已升在空中了,灑下一片銀白色的光輝,照在舜的周圍。一只棕毛的耗子從舜的腳邊飛快地竄過去了,發出“吱吱”的叫聲。不遠處還有一只不怕人的耗子,東張西望,似乎想趁開門的剎那竄到屋子里去。舜抬頭看了看屋頂,那分明是一只烏鴉,仍是側著頭,看著。
半晌,屋中突然傳出響亮的咳嗽聲。舜心中一驚。接著傳來的是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舜感到屋旁的桑樹葉子在猛烈地顫抖,而烏鴉和耗子早已不見了蹤跡。
是象,沒錯。舜推門進去,正對著象的大臉。象赤著上身,滿臉油汗,仍咧著嘴做出要笑的表情;但眼神是兇惡的,像餓極了的獅子的眼睛,又讓舜不由得想起房頂上的那只烏鴉。舜不免有些緊張起來。他默默地走到床前,點上油燈,屋里頓時亮堂了。屋子很寬敞,愈發襯得陳設的簡陋。床很大,被絮疊得很齊整,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但被濃烈的燈油味兒掩蓋了,只有近了才聞得出。那把琴上有些亮滑的東西在流淌著。
“你來這兒做什么?家里不是已經商量好了嗎,你的妻子和這把琴歸我,牛羊和谷倉歸父母。你不高興?”象發問道。說著把琴撥弄了兩下,亮滑的東西順勢滴在了地上。
“堯帝賜的東西,別的不打緊,但妻子是萬萬不可給予人的。自古就沒有這個道理。”舜的語氣很堅決。
象怒了,腮上的肉抖動著,眼睛瞪得更圓了:“你根本不配堯帝的賞賜。黑瘦的東西!我是很少干活,但若耕起田來,我隨便耙兩下就抵得上你半天的勞力了。你練了十多年的琴,也只有老人們說好,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我沒怎么練,不也和你彈得差不多嗎?你為何能得到賞賜呢?”
“帝說那是賜給有德者的……”
“‘德’是什么?能穿在身上嗎?種在地里,能收獲莊稼嗎?塞在肚子里,能生出孩子嗎?你便是不如我了,卻偏要拿這個無用的東西做幌子。”象抄起了琴,想往舜的臉上砸去,但想到這已是他的東西了,便發了善心,夾在腋下,大步跨出房去。
舜也不追,只是看著象寬闊而亮滑的后背越來越小,最后融在黑暗中了。
月亮許是被云遮住了吧,屋外又是一片漆黑,更顯得舜點著油燈的房間亮堂。不久,油燈熄了,天地便又暗淡了,淪入太古般無垠的寂靜中去。
瞽叟最近頗為煩悶:兩個兒子都讓他不省心。象是他向來喜歡的,但竟沒有將舜的兩個老婆討過來,只弄到一把無用的琴。舜更是不像話,外面竟傳出堯帝要禪位給他的消息,且愈傳愈真。這惹得自己的愛妻、象的生母,也即舜的后母天天跟他吵嘴,說他這個瞎老頭要丟下他們孤兒寡母跟那個孽種享福去,竟至于鬧著要離家出走。瞽叟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召開一次家庭會議,將這事兒來一個了結。
會議開得頗為順利。一上來便是瞽叟質問舜,問他是如何通過裙帶關系博得堯的喜愛的。舜的后母掩著臉涕泣。象睜著圓眼瞪著舜。舜不作聲。瞽叟嗓門更大了,雜亂的白胡須顫動著,列數舜種種不孝的罪狀,諸如昨天晚餐時沒等父親把牙剔干凈就坐下去吃飯了;二十三天前的早晨給后母請安時聲音比往常高了一點兒,還打了一個呵欠。后母繼續泣,象繼續瞪。舜鄭重地賠禮道歉,并發誓再也不會有此類事情發生。瞽叟胡須不再抖了,臉色也緩和了些,列舉象的種種長處和舜的種種短處,說明舜應該向堯帝辭讓,并推舉象繼承帝的位子;否則舜不僅不是人,連畜生也不如了。后母不再泣了,和象一起瞪著舜,像憎惡,也像渴望。舜不敢忤逆父母,輕輕地點了頭。瞽叟頓時和顏悅色了,他的愛妻臉上也露出了許久不見了的笑容,盡管還強忍著做出要哭的模樣。
事情的發展往往不盡如人意。村里確實傳出了消息,說舜去向堯帝請求,把帝位禪讓給象,甚至聲淚俱下。但堯帝絲毫不為其所動,執意要舜做他的接班人。據說帝還對舜說了這樣的話:“我若選你的弟弟,還不如讓我不孝的兒子丹朱來繼位呢。”
舜帝的這次出行,意義頗不尋常。這已是舜受禪的第三個年頭了,正值秋日,天下安平,五谷豐登。看著道旁的麥子金燦燦喜人的模樣,舜心里舒坦極了。他是去拜望父母的,因為是私行,所以只帶了四五個隨從和兩個馬夫,但車里的禮品卻很豐富,吃的、穿的,自不用多說,甚至還有域外進貢的稀奇的玩意兒——在這之前舜是從不帶出去的。舜一進父母的房子,便關上了門,一群愛看熱鬧的村民擁到房子周圍,隨從怎么也擋不住。
于是關于舜的這次拜訪就有了很多的說法。一種說法是舜和父母為以前的事鬧矛盾了,因為聽到有女人哭泣的聲音和砸東西的聲音,而且舜走出來時眼睛有一點兒紅。但立即就有人反駁說女人的哭聲是舜的后母因感動于繼子的孝心而落淚,砸東西的聲音是域外進貢的玩意兒不小心被摔壞時發出的。不久又有一個禿頂的男人信誓旦旦地說,他看見舜在屋內打了他的后母,但立刻又有人作證說禿頭那時根本不在屋子的周圍,而是在院子里喂羊呢。于是事實又模糊了。
唯一確切的是,盡管人們大多認為那些說舜作了孽的人是在胡說,但因沒有確切的證據,也沒見舜出來辟謠的行動。在這次舜的造訪之后,舜的威信慢慢下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