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生于90年,按現在時髦的方式講,屬于“90后”一代。正是流行時尚情歌泛濫的年代,特別是到了現在。我的一個朋友說,他六歲的弟弟就已經會跟著電視點歌臺唱《一千年以后》了,更何況我們。
出于少年特有的虛榮心想在同伴中引人注目想在異性前扮酷,將音樂的狂熱過渡到了播放音樂的機器上,這不是單純的愛屋及烏,到后來都搞不清是真的喜歡音樂還是只想在人群中顯擺。
我所在的是農村,經濟相對落后,只有一條不到百米的鎮街。但磁帶和隨身聽是早有的賣了,自然都是盜版,四塊錢一盒,隨身聽二十到八十不等。這些在我姐姐輩是流行的象征,這就說明在我們這一代這些已經是古董級了。所以很少有人拿得出手,但因為便宜,都買了在家聽,也常常拿到學校交換。偶爾連隨身聽一起帶來的必然是上城買的好家伙,聽的時候必將其深藏衣內連同耳線,最好還留頭長發蓋住耳機,否則適得其反,被人笑話。
開始我還不知道有種收音機像Mp3的,某天看見一位仁兄在課桌下擺弄耳線,湊上前看見比U盤大點的小匣子,便問是不是Mp3。那人說哪買得起這是收音機。便拿來端詳了陣。后來我也買過兩個,十幾塊,一個不到十幾天就歸西了,另一個用到現在。我自然不將它拿出去冒充Mp3,但有人則將其放入衣袋不顧耳朵里是怎樣一片混亂依然搖頭擺尾裝出欣賞的惡心樣騎著輛避震招搖過市并且目不斜視。見多了。
從這可以看出Mp3在我們心中的地位。
(二)
第一次見到真的Mp3是在公交車上。那天我上車后習慣性地一掃視便看見左邊靠窗的一個女子戴著耳機——我承認我的確有些敏感。然后我便若無其事地走到后排坐三下。我不敢停留太久,一方面這顯得沒禮貌,另一方面我沒有勇氣。她很美,或者說,那個畫面很美。傍晚的陽光斜射入窗內,劃過她的臉,然后落在鋼板上,勾勒出修長的側臉。她沒有像一般乘客望著窗外,而是閉著眼微顰著秀眉,腿上擱著一本翻開的書,上面是一臺深藍色的Mp3。也不知是在回味書中的愛恨情仇還是欣賞耳機內的悠揚婉轉,或者兩者都是,或者都不是。
人在直面過于完美的事物時,總是顯得底氣不足,至少我是這樣的。后來我便只在后面偷偷看她的背影,車內擁擠起來,她依然安靜如往,不為所動。我承認我有些神化了,她符合我想象中的小資形象。以至于后來看見那些聽耳機的人,跟她一比較,就覺得齷齪得可以。
(三)
然后我偶爾在鎮街上也會碰到戴耳機的人,都是三五個一塊,有長長的五顏六色的頭發噴著濃郁的香水耳朵上還有一個兩個三個的銀耳環,其中一個人的耳朵下延伸出兩條線。都是男的。開始我還期待其中有幾個憤青朋克什么的,后來終于明白那跟月球上有火星人是一個概念。都是些小混混。
大概今年期中的時候,樓上某班的一個家伙也算買來了臺。消息幾乎一夜傳遍了全校,然后機器又在一周之內訪遍了整個初二年級的教室包括辦公室。
到我們班的那天,一群人圍在一起,機子是一個帥氣的男生拿來的,一只耳機在他身上,另一只則在班里稍有姿色的女生耳朵上,旁邊是一群男生女生,嘰嘰喳喳的。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給畜牲喂食的場景。
我在一旁靜靜地看。對于人群,我總是本能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為什么。
待人群散盡,我上前借來看了下。紅色的,即插型,兩百多。也沒聽,姐已經問過我,要Mp3還是CD機,我說是Mp3。不差這幾天。
(四)
幾天后,那個未來的姐夫來了,提著大包小包,家里每人都有份,姐說一共花了一千多。我的自然是Mp3,火柴盒型,深藍色,四百多,我媽瞪大了眼愣是不相信這小不點值她半個月工資。
興奮,失眠。然后便開始了聽耳機的日子。
(五)
早上六點出門,從水田旁經過,蛙聲一片。那種情景只有經歷過才知道。這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而我沒聽這大自然的交響,耳機代之,但只要注意力稍一移,蛙聲還是可以輕易聽到。步行六七分鐘,來到站點等車。那兒比水田更甚,只是有了耳機,望眼欲穿的焦急少了許多。
上車,投幣,攀著鐵桿,略帶踉蹌地走到后排,坐下,欣賞。只是不再掃視,而是直接向里走。
偶爾碰到一臉嚴肅的校長,便趁他不注意,摘下耳機,后向他說,老師好。有時候則當作沒看見。最尷尬的是,喊得輕了,他沒回應,便裝作沒喊過,走開。這若被別人注意到,就非常不自在。我還是個好學生,而聽耳機則多少有點傲慢另類。我不想被流言所累。盡管已經有許多議論在我背后。
除了別人主動搭話,否則我會一直沉默地看風景看到我們的學校。但那樣的幾率同公交車爆胎相同,我也懶得去消除誤解。
下車后還有幾十米要走,而我則早早地收起耳機,生怕又引起誤會,但已有輕蔑的眼神投向我。
頭一天口袋太淺把耳機露了出來,被同桌發現,然后畜牲進食的畫面又出現了。因為心情好,我也回答了他們的詢問。后來向我借的人絡繹不絕,我也借了幾個熟人,借之前也是說了一通,但幾天后便不借了。在我看來,他們中懂得珍惜的人,比我家池塘里的尼斯湖水怪多不了多少。這是有根據的。
后來,我一般不拿出來,只有當體育課的時候。
(六)
由于主觀客觀身理心理的原因,我可以不上體育課,但還是下樓掛個名。所以當他們都在揮霍著汗水的時候,我一個人靜靜地在墻角聽音樂看小說。說起來倒挺會享受的,但看起來則有點不合群的寂寞,有些人說是可憐,我不覺得。只是這學校太窮酸了,一塊休息的地方都沒有,僅有的一棵樹在門衛那邊顯山露水,只好找個角落躲避陽光目光。開始光看書是有些孤單,有了歌聲來擋那些吆喝就好多了。
關于書,能說的太多了,這是我自負的主要方面,由于接觸的人少,就年少輕狂地以為在這學校我看的書最多。一本接一本,從未停過。這里與主題無關,不多說了。只是那個現在很有爭議的寫手有句話我很喜歡,他說,寂寞的時候,把腿抱緊些,是個好姿勢。是個好姿勢,我看書的時候常常想到的。
關于音樂,我不在行,少說幾句。其實我覺得,除了音樂老師,學校里就沒人懂音樂——簡譜都不會識懂個屁勒。充其量,會唱幾首流行歌曲罷了。而這么多人談論音樂談論歌曲談論Mp3,也無非把流行時尚當成了它們,跟這些扯上邊就顯得前衛時尚不落伍不是鄉巴佬了。所以我喜歡被稱作實力派的,創作型的歌手。
自己寫歌自己唱,那才有感覺。
(七)
這樣的日子久了,放學后剛出校門我便開始整理耳線,有次一個經常去辦公室的認識我的同學說,好學生也是這樣子的啊。那時正值期末,而我挎著扁扁的挎包,戴著耳機,并且一身休閑裝——我反問他,好學生不可以這樣嗎?他笑笑,我也笑笑。我知道我在好學生中被看作是“不守規矩”的一類,我只是不想成為一臺讀書機器,為此于其他的前幾名不同,自然也不排除虛榮心,但我不倔,掌握在老師偶爾聊天時提起但不對我當面指出的程度上。
從學校到站點的路上,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向我。很雜,有覺得我顯擺而裝出蔑視的,也有看不慣我平時的為人的and so on。我也搞不懂,只是少說幾句話,不喜歡人群,就得這樣嗎。有個老師曾找過我,說都覺得你不關心集體,有點孤傲。我說我那頂多算孤僻。我安安靜靜地也沒惹誰,干啥非得干吃力不討好的事呢。也許是他們太看重位置身份了。
有時候我挺羨慕魯濱遜的。
在站點的時候,也有人在我面前經過時會把手中喝了一半的可樂扔得很遠,里面咖啡色的液體甩出來,劃個弧,很好看。如果他們只是看見了我的耳機,那他們就是俗不可耐的人。
回去的車上,會碰到幾個老師。而我會說聲老師好,然后把位子讓出來,他們也會推辭一番,然后說聲謝謝,再扯些學習上的事。有時候,我也會摘下耳機很陽光地跟他們聊到下車。只要愿意,沒什么裝不出來的。
到了小路上,又剩我一人踽踽獨行。其實也只是換了背景。在人群中亦是聽著耳機孑然一身。也有些人看出我戴著耳機只是在逃避寂寞,但我渾身的刺兒卻使他們接近不得。還是那個寫手說的,受傷的野獸寧肯自己找個巖洞舔傷口,也不要別人的噓寒問暖。
在小路上,看到茂密的竹園,竹子搖曳,心里莫名地感到很安慰。
(八)
剛放暑假的那幾天,聽收音機音樂電臺聽得很晚。幾次,打開電子表上的夜光燈,看到顯示著23:59:58,然后心里默數1、2、3,燈滅,時間已是00:00:01,有種很恍惚不在地球上的感覺。
暑假越過越無聊,一回首,往昔的親密不再。和那些伙伴也沒再有一個星期五天打撲克的日子,不是三缺一,而是我獨自追憶,一缺三。
后來耳機壞了,便獨自去那鎮街買。因為有學校所以那樣的店鋪也挺多。我問有耳機嗎,有的,有Mp3的耳機嗎,沒有。問了幾家,都是如此。其中一個,操著別扭的普通話說,這兒是鄉下,你甭想買到。
果然沒買到。
后來托姐買了,也不過多個繩扣,不過想想,全校也不過五六臺,確實沒市場。
不是原裝的,音質差了許多,造型也顯得落后,但還是花了廿幾個鋼崩兒。結果沒聽幾星期就用不著了。
實在是一件很偶然的事,那條佐丹奴的中褲口袋太深,結果洗的時候忘了拿出來,泡在洗衣水中。就去了。開始我還抱點希望,那次摔得那么重都沒事,怎么泡半個鐘頭就不行了呢。后來問信息老師,他說可能短路了。那副耳機居然沒壞。
在擁有Mp3的第一天,我告訴自己這可能是個夢——怎么自己想要的東西就有了呢。現在果然失去了,雖然爸爸姐姐未來的姐夫都說,如果想要,再去買個。而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它終究會失去,就又退到了原點,所以我說,初三了,到高中再說。
于是聽耳機的日子就這樣告了一個段落。聽耳機的人多起來,我也沒再見到那樣優雅的小資。
有時候,坐在午后喧嘩的公交車上走在清晨靜謐的小路上,我會恍惚地覺著耳畔又有熟悉的歌聲響起,幻聽吧。但我知道秋意蕭瑟,蛙聲不再,車上也沒再有那么濃烈的汗味香水味了。
聽耳機的日子還是去了。
(九)
我想說的是,至少有那么一類人,聽耳機,只是因為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