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愛蓮 浪漫與孤獨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5歲時，戴愛蓮自創了舞蹈《小雞》。從那時候起，舞臺就注定是她一生的歸屬。祖籍廣東新會、生于特立尼達、成才英倫的她，是讓傳統舞蹈和現代舞蹈從對立走向融合的天才舞者。她以世界的眼光發掘了中國民族舞。

23歲前，戴愛蓮一直都在尋找她的鄉愁。1940年，她取道香港回到祖國，并為這份歸屬感而留了下來。從此，她成為一個不太會講漢語的中國人，就算被下放、吃盡苦頭，也從來沒有說過要離去。

是的，祖國和舞蹈，這是戴愛蓮生命里最重要也最堅定的選擇。但對于這個女人來說，這兩樣只能給她三分之二的氧氣。剩下的三分之一——友情和愛情——則構成了她生命中最具變化、最富戲劇色彩的樂章。

可以說，戴愛蓮的朋友遍天下，因為她的足跡遍布幾大洲，她的性格活潑動人；也可以說，戴愛蓮的知己很少，因為在她最終停留的這塊土地上，能用英語和她深刻交流的人并不多。1939年，戴愛蓮在孫中山夫人宋慶齡的介紹下，和著名記者愛潑斯坦相識，一見如故。他們的相交跨越大半個世紀，直到愛潑斯坦先生去年過世。

戴愛蓮的三段愛情更是充滿了浪漫的偶然。和奧地利雕塑家維利·索科普發生在倫敦的初戀，在短短兩周的相處后，由于后者未婚妻的回歸而不得不畫上句號；失戀后的她來到香港，偶遇畫家葉淺予，被后者為她畫的一幅舞蹈素描深深打動，兩人隨即熱戀，半年后結婚。10年后，兩人分手，據說這是戴愛蓮“最后悔的一件事”；上世紀90年代，戴愛蓮重新和雕塑家維利聯系上。維利的夫人去世后，戴愛蓮幾赴英國照顧重病的維利，后者于1995年過世。

戴愛蓮的一生，是至情至性的一生，為理想奮不顧身的一生。浪漫個性為她找到夢想，也給她留下種種遺憾。

今年春節有點冷清。

從2002年開始，很多老朋友會選擇春節期間在我們家聚會，這已經逐漸形成傳統。有戴愛蓮、丁聰夫婦、黃苗子夫婦、陳賡夫人傅涯、廖夢醒（廖仲愷長女）等等。但是去年愛潑斯坦過世、丁聰年前因為摔了一跤也住了院，愛蓮又在年前病重，所以今年人不齊了，就沒有聚。以前我們的聚會很熱鬧，每個人都要帶菜。愛蓮不會做飯，她就帶一盆花來，討個喜慶，雖然是華僑，她卻保持了廣東人春節買花賞花的習慣。聚會的時候，愛蓮和愛潑斯坦交談最多，愛潑有三分之一時間都在和她說。

愛潑斯坦和戴愛蓮，是解放前在香港由孫夫人宋慶齡介紹認識的。可能因為他們在一起能用英文交流，所以大家一見如故。不過后來的戰爭年代，大家分開了，便失去聯絡。再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很長時間都沒有聯系。直到這幾年，才可以說往來比較多。

愛蓮查出得病后，被送進友誼醫院住院，但不適應那里的環境，住了一天，她就偷偷跑回了家，再也不肯去。后來被安排進協和醫院，條件好些，這才安心住下來。說起來，作為大家閨秀的愛蓮，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感情上，是很難讓自己對環境、對他人妥協的。這件事可算一個例子。但她這輩子，對祖國的忠誠和堅定、最強的組織觀念，卻從來都沒有動搖過，這是最令我佩服的。

愛蓮是出生在特立尼達的第三代移民，受教育在英國，英語是她的母語，回國時生活習慣已經定型了。本來國外的生活很散漫，自由主義的成分比較多，但愛蓮卻很難得地有非常強的組織觀念。解放初期，國際上對中國不友好，戴愛蓮在出席國際會議時用英文駁斥敵對的言論。她去世前最常說的話就是“我是團里（中央芭蕾舞團）的人”，并且要把遺產全部捐獻給芭蕾舞團。

其實愛蓮在國內也受過苦，包括“文革”期間下放的那段艱苦生活。她也有不理解的時候。但這些都沒有讓她產生絲毫要離開的念頭，我從來沒聽見她抱怨過。愛潑斯坦也一樣——他們從來都沒有把出國當成一種出路。

愛蓮天性活潑。1998年，保衛中國同盟成立60周年，我們都去香港參加了慶祝活動。她很興奮，根本不像80多歲的人，還跳舞呢。但就是這么一個活潑外向的人，晚年可說是比較孤獨的。她一個人生活比較困難，這種困難并不是經濟上的——她是個沒有金錢觀念的人，有錢就花，沒錢就算了——我說的困難是指在日常生活中，她不會做飯不會收拾屋子。她不愛出去交往——其實她個性很活潑，在英國的時候，都很喜歡上街的。但畢竟她是講英語的，普通話、粵語都講不好。我們開玩笑說，她在英國大街上都比在中國大街上自在。她后來就每天窩在家里看電視、看書、抽煙。電視看的是中央臺的國際頻道，書是英文書，不過煙倒是國產煙。

愛蓮的個性太強，所以感情生活上沒有一直很幸福。兩個人的生活里，總得有一個要遷就另一個才行，但她哪里會照顧別人呢？她是不會做家務的。上世紀90年代末，有些報道說，愛蓮后來去英國照顧她的初戀情人奧地利雕塑家維利。其實什么叫做照顧？愛蓮不擅長這些事情，又如何照顧一個病人呢？她呆在那里更多是她的一份心。本來愛蓮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可她生活在北京，很難有人能鼓起追求她的勇氣。男人都希望妻子溫柔點，可以互相照顧。其實愛蓮和葉淺予到了晚年還是不錯的朋友，否則葉明明（葉淺予女兒）也不會經常去看她。

愛蓮，我們習慣稱她戴先生，是一個讓我尊敬和佩服的人。希望她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