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蘇聯不撤走專家,原子彈在中國的誕生日期可能大大提前;但中國人真正掌握核技術的那天也許反而來得更晚
中國外交部日前解密了1955至1960年的外交檔案。那一段歷史中,在中國人心中留下最深刻印跡的,是中國和蘇聯兩個社會主義陣營最強大的國家由熱轉冷、從簽訂條約互為盟友到蘇聯撤回在華專家的巨變。
而當時最重要的中蘇軍事合作,又經歷了怎樣的變化過程呢?通過查閱檔案和人物訪談,《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有機會了解到歷史變化的概貌與部分細節。
“我們將最優秀的飛行員派到了中國和朝鮮”
1950年2月《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簽訂后,新中國與蘇聯早期軍事合作的最大事件便是派兵參加朝鮮戰爭。雖然學界對當時蘇聯的動機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的是,毛澤東派兵抗美援朝,使斯大林對其信任度大大增加,也為中蘇深化軍事合作創造了條件。
資料顯示,在給予朝鮮武器、裝備、物資幫助后,蘇聯于1950年秋陸續調派了幾個航空師來中國東北、華北、華東、中南等地,協助防空,并訓練年輕的中國空軍部隊。
目前在新華社工作的俄羅斯專家阿列克謝·普切爾尼科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他父親就是在1950年接到命令,離開所在的57近衛航空殲擊機團駐地利佩茨克來到中國的。“殲擊機團中,除包括我父親在內的10人在北京培訓中國飛行員外,其余20人都去朝鮮和中國戰友并肩作戰。”

在鴨綠江上空與美軍交火的朝鮮人民軍飛機全部為蘇制,包括了當時最先進的米格-15。
朝鮮鏖戰后,57近衛航空殲擊機團約15名官兵犧牲,相當于喪失了一半的戰斗力。官方數字顯示,蘇軍在朝鮮戰場上陣亡官兵總數達到299人。
在中國負責培訓飛行員的蘇聯教官也不輕松。“父親一人就要帶30名飛行員,訓練時用雅克—17教練殲擊機,有時一天飛10多個小時。這30名飛行員最后都順利‘出師’了。”普切爾尼科夫說,他父親在中國兩年時間內,除北京外,還去了太原、唐山。“這期間,原本是蘇軍上尉的父親,卻穿解放軍軍裝,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個人檔案記錄一片空白。”
當被問到中蘇軍人關系如何時,普切爾尼科夫雙手豎起大拇指,“父親一直很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他同時強調,“我們將最優秀的飛行員派到了中國和朝鮮。”
合作覆蓋了陸、海、空各軍兵種
新中國為了應對嚴峻的國際以及地區形勢,加快了自身國防建設,并采取海、陸、空全面發展的策略,這得到了“蘇聯老大哥”的慷慨支援。
值得一提的是,在與蘇聯的軍事合作中,中國并未低估自身的力量。正如1960年中國致蘇聯的一份照會所說——“中國建設事業的發展,加強了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的力量,也是對于蘇聯的一種援助”。
蘇聯對華軍事援助主要從兩方面展開:裝備提供和軍隊建設。
軍技合作規模從1960年4月28日的檔案中可見一斑。中方向蘇方發出了1961年軍購計劃,訂購的軍事技術裝備器材、國防工業生產所需的原材料、民用航空器材共計3億盧布。
由于具備一定互信,因此,軍購形式除定期外,還有非常情況下的緊急采購。1958年夏,臺海兩岸爆發了爭奪大陸東南沿海制空權的空戰,形勢異常嚴峻。大陸空軍部隊已經在7月底、8月初分批進駐福建沿海機場。
同年8月11日,周恩來給赫魯曉夫的密函稱,由于中方米格—19Ⅱ型殲擊機要在明年5月后才能試制成功,因此請求蘇方對華供應30架米格-19C型殲擊機、32000發C-5型火箭、450000發HP-30型機關炮炮彈,及供半年使用的其他備份器材,以便應對美方可能提前為臺灣換裝F-100型超音速戰斗機。
軍隊建設方面,中蘇合作領域覆蓋了陸、海、空各軍兵種。

中方在1957年創建解放軍炮兵學院、解放軍海軍學院等軍事院校期間,都去函邀請蘇聯專家來華任教。其中,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列出的專家名單中,就涉及了空軍工程系、炮兵工程系、海軍工程系、裝甲兵工程系、工兵工程系等多個領域。
從檔案中也可以看出,當時的解放軍,特別是空軍,確有不少問題急需解決。編號109-00794-01的檔案稱,由于缺乏噴氣式飛機彈射跳傘的理論知識及技術,“時常發生跳傘未遂的傷亡事故”。
在邀請蘇聯專家來華同時,50年代中國也向蘇聯軍事院校派遣了不少留學生,其中包括現任國防部長曹剛川(1957—1963年,蘇聯炮兵軍事工程學院)、中國探月工程總設計師孫家棟(1951—1958年,莫斯科茹科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等人。他們學成回國后,都逐漸成長為新中國國防系統的骨干。
個別蘇聯專家留下了資料
蘇聯駐華臨時代辦蘇達利柯夫1960年7月16日遞交照會,單方面提出召回在華全部蘇聯專家。這被認為是中蘇關系由熱轉冷的標志性事件。
照會中,蘇方為中方扣上了“對蘇聯專家執行明顯的對蘇聯不友好的路線”這頂帽子。蘇聯對中國不滿個別專家之事耿耿于懷,將此理解為“對蘇聯的責難”,還稱蘇方是根據專家的愿望將其召回的。
但檔案顯示,20訓練基地(即中方在戈壁中的秘密導彈基地)專家古巴列維奇表示,他是在7月31日的八一建軍節宴會上才知道全體蘇聯專家要回國的。
7月31日晚,外交部副部長章漢夫向蘇達利柯夫轉交了中方復照,以事例逐條反駁了蘇聯照會中對中方的指責。
一份記錄蘇聯軍事專家1960年7月25日到8月8日動態的檔案顯示,截至8月8日,尚待回國的在華蘇聯軍事專家共130人。大多數人在聽中方宣讀子上述兩份照會后既尊重其政府撤回專家的決定,又對中國表示留戀,并希望今后還能夠再來華。
蘇聯軍事專家總負責人巴托夫大將在和張愛萍同志交談中,也不得不承認中方給了他良好的工作條件。一位空軍訓練部專家說:“我一來就愛上了你們的飛行員,遺憾的是,有些東西還沒來得及教給他們。”
檔案透露,空軍技術部蘇聯專家同一位曾在蘇留學的中方副處長說:“中國的照會很有力量,蘇聯的照會不符實際,是借題發揮。”
當時在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導彈研制工作的孫家棟,在談到公開這段歷史時曾說:“這么大的工作,你給搞到半截,什么也不說,第二天早上拍拍屁股就走了,這叫人特別不可理解,這對我們的工作確實損失太大了。”
此后普遍的說法是,赫魯曉夫在背信棄義撕毀《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撤走在華專家的同時,也帶走了全部技術圖紙和資料。但《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查詢檔案后發現,實際情況小有出入:一位海軍參謀長專家聽到照會的次日,就把翻譯叫到房里說:“我這里有一個文件,如果能在五至六天內譯出,可以給你們。”這份資料最終得以上交中方上級,但可惜的是其詳細資料無法在現已解密的檔案中找到。
原子彈往事
此外,中蘇在原子能領域的合作于20世紀50年代已經起步,但由于專家撤走,不得不被迫中斷。
記者查閱外交部檔案后發現,1956年8月17日,中蘇在莫斯科簽訂了《關于蘇聯為中國在建立原子能工業方面提供技術援助的協定》。1957年6月14日,蘇聯駐華大使尤金同蘇聯在華原子能專家等談到了在北京新建的原子能科學研究中心和中國原子能工業建設問題。尤金說:“在原子能工業建設方面,蘇方希望同中國負責同志討論中國的遠景規劃,以便確定工作步驟。”
同年7月17日,外交部副部長張聞天發給蘇聯駐華代辦阿布拉西莫夫的照會中寫道,由于中國政府在制定第二個五年計劃時,需要一并考慮生產濃縮鈾和钚后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工業計劃,因此請蘇方暫緩交付設備。
此后,事情發展得還算順利。同年8月24日,張聞天會見阿布拉西莫夫時,蘇方在照會中表示同意中國代表團赴蘇談判建立原子工業和生產原子武器等問題。這份文件被呈送給了專門負責此項工作的聶榮臻副總理。
1957年10月15日中蘇簽訂了《國防新技術協定》,其核心內容就是蘇聯承諾在發展原子能工業和核武器方面向中國提供援助。外交部解密的赫魯曉夫1958年4月24日寫給周恩來的信中稱:“蘇聯政府同意您于本年4月8日來函中所提關于根據1957年10月15日蘇中協議為北京提供特別重要的資料和樣品的建議。蘇聯部長會議對外經濟聯絡委員會已被責成同中國方面的代表就組織此項事務的具體問題進行商談,并簽訂相應合同,以便于最近期間內即刻按您的建議著手提供上述資料和樣品。”匯總各方資料顯示,赫魯曉夫所謂“特別重要的資料和樣品”就是指“原子彈教學模型和資料”。
1959年6月20日蘇共中央提出,鑒于當時蘇聯與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正在談判禁止核武器試驗的協議、赫魯曉夫即將與艾森豪威爾在戴維營會談,提出暫緩按協定向中國提供原子彈教學模型和圖紙資料,兩年以后看形勢發展再定。
據毛澤東的俄語翻譯李越然在回憶錄中所寫,1959年國慶節當天,來京參加慶祝活動的赫魯曉夫在天安門城樓上對毛澤東說:“關于生產原子彈的事,我們決定把專家撤回去。”毛澤東答道:“需要是需要,也沒什么大關系。技術上能幫助我們一下更好,不能幫就由你們考慮決定。”
隨著蘇聯專家悉數回國,重要圖紙資料被帶走,設備材料的供應也隨即停止。于是,中國不得不依靠自身力量發展原子能計劃。周總理說:“他不給,我們自己動手,從頭摸起,準備用8年的時間搞出原子彈。”最終,1964年10月16日,中國成功爆炸了自己的第一顆原子彈,震驚了世界。
蘇聯專家的撤離反而使中國科學家全面掌握了原子彈技術。對此,毛澤東曾幽默地說,應該給赫魯曉夫頒發一個一噸重的大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