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打我就像打狼狗

你最怕我恨你

你說你什么都不怕，頂天立地的一個人。退休后就算沒有養(yǎng)老金，你可以開店，開店不成你就去賣菜、修車，你都能養(yǎng)活我媽和你自己，你不用我養(yǎng)你。你說：就算要飯也繞過你家走!一把年紀了，你還是把話說這么絕，從來不懂給自己臺階下。

媽說你現(xiàn)在越來越倔了，前幾天還自個跑去海邊游泳，十年了，海邊早就建了港口，汽油漂在水面上，螃蟹都死光了，哪還能游泳啊。你瘋子一樣跑去跟人家貨運船的大副論戰(zhàn)，結(jié)果人家說：“老人家，一把年紀了，家里洗洗澡算了，還游什么泳啊?！蹦銡獾弥倍?。

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嗎?我看未必。我知道你最怕什么，你怕我。你不是怕我這個人，也不是怕我不感激你的養(yǎng)育之恩，你更不怕我離家出走。你最怕我恨你。

父母說過的狠話

前幾天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帖子，是一群成年后的人回憶小時候父母說過的狠話，我看到了那些人和我大同小異的童年，原來，很多父母在我們小時候都曾像你一樣。

小時候吃蛋，蛋皮燉老了。我爸吃了一口說：皮真老，像你的臉皮。

最記得爸爸說的一句話：豬啊！說你是頭豬，豬還沒你這么高的腳。

小時候第一次考試不及格，爸爸說，明天你不用去上學(xué)了，養(yǎng)你上學(xué)也沒意思。嚇得我第二天5點半起床跪在我爸房門口。到6點我爸起床，看到我嚇了一大跳，我就說：你不要不讓我上學(xué)。

以上這些在我看來都真的只是輕量級的了，你承不承認，你對我可比這些狠多了。單就說你打我吧，那時候你自制一條豬皮皮帶，你做它的目的就是為了打我和咱家的大狼狗。狗比我聰明，在你發(fā)威前知道跑，上面一個大銅扣，是你自己在工廠里撤的。你猙獰地自言自語：“以后不聽話就這個伺候?！蔽艺娴膰樀昧髁四?。

你給我買的琴

你言而有信。我考了倒數(shù)第六你就把我褲子扒了，實實在在地抽我，屁股抽紅了就把皮帶沾上水，繼續(xù)抽。抽得我既不能哭也不能喊，氣息奄奄連窗外偷看的同學(xué)都嚇哭了，你還說：“臭小子你怎么不去死啊!”用我最后一口氣爬到電話旁邊給我媽打電話，你一把把電話線扯了?？植榔锊庞械溺R頭呢，你一抬手就是一個指印深紅的大巴掌。

其實媽媽回來也未必能救我，你發(fā)狂的時候誰不打啊。整整六年的小學(xué)時光，我同學(xué)最大的娛樂不是看電影，去游樂場，學(xué)校聯(lián)歡，而是“劉峻峰他爸又打他了”!他們是從你那兒學(xué)會了那個抽象詞匯：軍閥。

怎么說呢，那時候我或許真的不算懂事。家里不富裕，我就應(yīng)該學(xué)好，省點花錢。但是我卻早早學(xué)會了抽煙，打架?？嫉箶?shù)第六那次，其實也不是我真的考不好，而是和那幫朋友混在一起，他們認為我要是學(xué)習(xí)太好就是背叛，做人真難。

打一次，我就乖一點。初三時聽譚詠麟校長唱：“再回到夢里，夢已不相連?！甭曇羟逶桨?，心里想怎么有那么動聽的歌呢！是什么樣的人譜的曲子呢?于是就做起了音樂夢。拿一支口琴，胡吹一通，把順耳的調(diào)子用簡譜記下來，媽媽大概偷偷告訴你了，“峻峰喜歡音樂呢?！蹦懵犃擞直┡?，“他有什么音樂細胞，搞音樂?胡扯！”但是那次你卻沒打我，隔天下班你給我買了個琴，唉，提到那個琴，我又開始恨你了。

你說你丟不起那個人

你給我買的是一個兒童電子琴，只有一套音階，只能奏出最簡單的曲子。它怎么滿足心高氣傲的我。我沒有碰過那琴，寧可每天和朋友蹭吉他彈。你來氣了，“媽的，給你買琴，你倒是彈啊?！?/p>

我故意氣你，把琴抱起來，立在腿上豎著彈。你一巴掌抽我后腦勺，我順勢跑出家門，那年我都十八了，你還打我，看來你真是把我當(dāng)狼狗了。摔門而去的時候，我聽到媽說：“孩子挺喜歡琴的你就給他買個……手風(fēng)琴吧?！?/p>

你甕聲甕氣地說：“沒什么大出息，買什么買，買個屁！”

大概是從那句話之后，我覺得你深深傷害了我。十年以后，我每每路過琴店，都要走進去看一看，并且在我不大的單身公寓里，終于買下一架小鋼琴，還有一臺手風(fēng)琴。他們說八十年代的人都戀物，其實不對，戀物的人僅指在童年生活里得不到滿足的孩子，比如我。

中專畢業(yè)后一班同學(xué)都是家長給找工作，你卻每天照常上班下班，根本當(dāng)成沒這回事。其實要是你當(dāng)年能拉下臉去求求你們廠長，我可以在電工班當(dāng)個小技術(shù)員的，但是你沒有。于是我第一次不要臉地求你：“爸爸你幫我找個工作吧?！蹦銢]有回答我，呷了一口酒，轉(zhuǎn)身慢慢地去衣柜里摸東西，然后你亮出了那個已經(jīng)發(fā)了霉的銅扣皮腰帶。

你說：“你真是好意思說啊，臭小子，你死了這條心吧。你看看你多大了，你讓你爸給你找工作，我丟不起那個人?！?/p>

我在不知不覺地維護你

一皮帶抽過來，沒有抽到我，抽到我媽了。我來不及哄媽媽，就在那個下著大雪的深夜偷偷跑了。這一跑，14萬公里的距離，8年的時間，以及一個少年變成準(zhǔn)青年的改變過程。我來到廣州，從一個端盤子的小工開始做起，到現(xiàn)在，我是音樂臺的編導(dǎo)。那8年的成長艱難而漫長，但是我卻挺了過來。像某種朝著陽光生長的植物，越來越直，越來越堅強。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我學(xué)好，不變壞，沒去搶劫，偷竊，殺人越貨，或是乞討，甚至在二十多天衣食無著的日子里也沒這么想過。我得承認，那可能就是遺傳的力量。我的血脈和意志里有你的參與，我沒法拒絕，我繼承了你的倔強性格，我很像你。

今年春節(jié)節(jié)目制作完成后，我和同事去喝酒。大家提到了各自的父母。他們都是有家可回的人，而我，我在大連還有家嗎?他們說：為什么不回去?

我不喜歡我爸。

噢，是繼父?我連忙說：不是不是。是親生父親。就是比較嚴厲，不過還好了，人很正直，很古怪……莫名其妙，那個喝醉的夜里，我說了你不少好話，我在不知不覺地維護你，不知道是出于哪種心理，事后想想覺得自己很有毛病。

我老了也會變你這么兇

八年來，我和家里全部的聯(lián)系只是媽媽，她說起你，說你在深夜說夢話，一直叫我的名字，還說什么海邊游泳。我記得那一次，那是童年時唯一一次溫暖的記憶吧，你帶著我去城南游泳，我嗆了很多水，你大笑著拍拍我的后背說這小子，真是傻笨傻笨的。

后來聽說你去游了泳，回家后就整理衣柜把那條皮帶丟了，像是銷毀某種證據(jù)。所以，我終于還是像我的同事那樣，趕在春節(jié)來臨之前，買機票回了家。我?guī)Я艘欢鸯乓亩Y物，還有一個染了一頭黃毛的女友，你還算給我面于，沒讓我難堪。年夜飯的海參據(jù)說是你在批發(fā)市場和人舌戰(zhàn)了一上午買到的，便宜了二十多塊錢，卻在回來的路上被小偷偷走兩百塊，你大怒，滿市場找那小偷，舉著衰老而憤怒的拳頭。

大年三十，我和女友在陽臺放完爆竹，洗手時看到你放在衛(wèi)生間架子上的染發(fā)劑。黑色，三塊五一包可以用兩次的那種，我再看著濃黑的，冒充成很年輕樣子的頭發(fā)，忽然覺得有點兒難過。那一刻，我好想走過去抱抱你，對你說，老爸，別變老，我要你一直年輕，還能拿著大皮帶抽我，只要你年輕健康就行。

但是最終我還是什么也沒說就回了廣州。那天你沒送我，而我也沒和你說什么告別的話。我故意忘在家里一件深色的新襯衫和一雙新買的皮鞋，知道要是直接給你，你才不會要，所以你這個人真的很麻煩，送你禮物都要這樣絞盡腦汁。

女朋友在飛機上問我；你爸怎么那么兇呢?

我說：其實啊，我老了也會變這么兇的，你要當(dāng)心啊。

(王松松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