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圣境

郭慶豐

一、本原文化

在前往周蘋英家鄉之前我再一次參觀了米脂縣城東的李自成行宮，李自成盡管一口氣打進了北京，奪得了帝王的寶座，也象征性地做了幾天皇上。但我仍覺得他實現的是一次地道的民間行為，這種行為全不在于當什么皇帝，而只在于呼吸一口舒暢的空氣，是一個普通的陜北人不得不放下一切顧慮而一定要去做的一件事情。在老鄉們看來，這一切只是這里的風水始然，是橫山山脈東沿至米脂那有名的九龍山里走失了的一條龍和天下人開的一次玩笑，更有意思的是在那九龍山的地底下，實際上總共壓著九條龍，走失了的這條還不算最厲害的。這或許不是真的，但這種行為的意義和浪漫精神卻是十分真實的。事實上有許多陜北人是愿意為這樣一種許多人認為的虛幻而放下一切所謂真實的追求。這座宮殿里平日里過于冷清，因此縣政府就把部分文物以及革命歷史資料搬來一并在此陳列展出著，不論是貴賤高低的東西在此都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那感覺就像是說其實歷史是要靠自然來講的，而不是這么排列而出的。

一個展著部分文物古跡的庭房里的一塊牌子上這樣寫道：“米脂，因地有流金河水，沃垠宜粟，米汁淅之如脂，得名。”早在四五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勞動、生息、繁衍在這塊土地上。據有關資料記載，米脂在商周時代屬雍州翟國，春秋屬白翟，戰國屬魏，秦屬上郡，漢屬西河郡，魏晉為三成地，北周置銀州，隋屬銀州，唐設銀川郡，五代置靜州，宋元豐四年篥城，金升為縣，元明屬綏德州，清屬綏德直隸州。在這里我還看到了兩塊此地出土的東漢畫像石，一幅為羊，一幅為鹿。其上又有龍飛虎嘯，還有羽人和鳥狐奔走飛躍，畫像石原為淺浮雕加以彩繪完成，可惜彩繪已經脫落褪盡，不過其完整的輪廓形仍可見飽滿豪壯的形體特征。其陰陽互為成形的造型觀念、不僅可以看出陜北、尤其是無定河流域民間藝術的深厚底蘊，亦可見陜北龍形虎狀的山水風貌和天人合一的生命觀。無怪乎老人們為藝處事都講究個根根蔓蔓，看來一切都是有根源的，既如此文山藝脈才可以綿延不絕。我起初是有些不信的，可我的父老們都相信決定一個人成就大小的關鍵是深埋于地下或祖脈里的這些根性的東西，而不是別的。后來我相信了，因為在做事情時有了真實的體會，看來那些編成故事的說法也是有道理的。近些年，說陜北民藝的人也多了，各種說法自然也多。稱之為民藝家的也不少，還有許多是政府發了證，賜了名號的大師。其實民間的方式故然是民間的方式，是否屬于大家不在于是誰說的、誰命的，我們當需看其有無根源。會些技術的人很多，那原也不是什么藝術，都是些生活的方式，主要應當看此人是否連接了天地的空間，修通了古今的時日。

秋天的太陽依然是溫暖的，我看見周蘋英老人緩緩地走到院子靠近邊畔能看見下邊大路的那些石頭上坐了下來，她面朝太陽閉上了眼睛用手一下一下揉著她的胸口，她在太陽下來之前喝了些稀飯吃了點饃，便又感到體內在翻騰，仿佛這身體一天天地不愿接受來自外面的事物了；她必須用這種法子自我調理一陣子，那些食物仿佛才會到位，才會安靜下來，否則就會原封不動地吐出來。身邊那條黃狗知道每天這個時候老人都要出來治療一番的，它在一旁也閉上了眼睛守候著。

人老了經不起醫院的折騰，她每天使用這種方式和回到炕頭那暗淡光線里畫畫，這不僅在她看來，或是實際上已成為一種新的治療方法。就像我毫不懷疑太陽在有的地方，有的時間里，一定會像一位善使古老針灸法的神醫一樣完成著一系列的治療程序一樣，我也毫不懷疑老人手拿鉛筆將來自黑暗和明亮四周，時隱時現的東西一筆筆畫在本子上，這也同樣是一種效果良好的治療，也同樣會使得周圍翻騰的一切平靜下來。我注意到老人在每天將要畫畫之前，都有這樣一個程序在她感覺身體好些了時，她就山上山下前村后溝地看上好一陣子，那種目光看上去不像是在此生活了一輩子的人，倒像是初來乍到的外鄉人。然后她會很快放下一切拿出本子來畫畫，起初我以為這回她會不會畫幾幅風景畫?可她畫的還是她鐘愛一生的動物和人兒。我有意問她“剛才你不是看山去了?怎不畫山呢?”老人笑著說“山太大了，紙小放不下嘛!”我說；“那驢就能放下嗎?”老人更是大笑著說：“驢能吃啊，我家那頭驢十年能吃一架山!”我也笑了；“所以你畫上驢就把山也畫了！”周蘋英又很認真地說“老人們早就說過，長毛牲靈知情，吃著山里的肚里就有山嘞。”這段看似玩笑的對話盡管費了好大勁，但它使我心底明亮了起來，仿佛解開了一種秘而不宜的符咒。

在陜北的身體上，最大的一條河就是黃河，黃河是陜北的脊梁骨，是這個身體艱澀而曲折的外輪廓線；黃河也是陜北這個身體上可接天、下可入地的靈魂的出入途徑。在陜北的身體上僅次于黃河的是無定河，無定河完全屬于陜北，是這個身體上的命脈，從文化的意義上，陜北甚至可以屬于無定河。可以說這條河的流域就是我們要說的產生藝術的民間，而反過來我們看到的這里的藝術，無論它表現的形象是人還是動物，或者樹木和花草，以及一些說不清的云、氣、光的形狀，實際上它們真的要表達的就是這兩條河的陜北。而這種創作仍屬于詩經的手法，屬于信天游的樣式。你能看到極為具象的比物、興起的概念，這種概念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可以事無具細而至于牙齒和毛發，因為惟此才可以使這片靈地物化和人化才可以感知其痛癢。然而周蘋英的繪畫仍然是關于這片土地宏觀上的敘述，所以我一直認為不管是繪畫的，雕塑的還是居住和衣著甚至于飲食此類藝術和文化意義上的陜北，它都是一種敘述的樣式，是千針萬線面面俱到的講訴。《山海經·西山經》說；“又北二百二十里、日孟山、其陰多鐵，其陽多銅，其獸多白狼白虎，其鳥多白雉白翟。生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這生水說的大概就是無定河。在此，我們不難想象出那個鐵腹銅背毛色花紋皆白的精氣神的陜北來。

藝術不怕細膩，怕的是所表現的不是天地大象不怕具象怕的是止于具象而沒有宏觀的精氣神。

因此我們談論周蘋英的藝術首先該從陜北強烈的陽光說起。是陽光使得陜北的身體有了陰陽向背；還得從晝夜談起，是晝夜賦予陜北白山黑水的身體和靈魂。

無定河是從定邊縣的黃沙梁上流下來的，周蘋英生活了一輩子的單家溝這條叫孟叉河的水像是無定河這條彎轉龍身上的一只蹄爪，已經有幾千年了隨著那長身一起飛舞躍動著。陜北的太陽像錐子一樣銳利，它所照亮的地方那些黃土是通透的。周蘋英家的三孔接口石窯修在叫園子峁的山腰上；對面堵在鼻子尖上的山叫牛鼻山：右面的另一座山叫壇梁。太陽將牛鼻山照白了時，山后面的天空就像洞一樣深不見底，而右側的壇梁這件天神的王器的另一半身子都是黑色的，黑了的身子里才現出莊稼樹木這些比野獸的腰身更好看的花紋來。而這一切時刻都在變化著，像一頁頁翻過的畫面，然而它不是在周蘋英的眼前上演著，而是周蘋英在它的光陰里變化著。這山的周身也是人的周身，黑了白了，冷了熱了，

這是她生活的環境也是她的五臟六腑。

在有著和單家溝一樣陰陽向背的陜北這樣的鄉村里，晝夜的邊沿是清楚而堅硬的，白天和黑夜被人和動物們以及在黑暗里無數個潮濕而毛茸茸的身體們自覺地分割開來，從來都是驢走驢道，馬走馬路。我可以替這里的人們說破一個千年的秘密，請相信在白天里再干旱的陜北，它的夜晚都可以隨手抓一塊而能擰出水來。在這樣一種夜晚，陰靈們的身子衣袖輕拂在明媚的星光下四處飛翔著，這種響動不時會攪動因勞累而熟睡的人們，他們輕飄飄的魂魄便會在繡了花的枕邊飛起，便會從窯洞門窗那些含了天機而巧妙的窗欞格子里出入，而安放了咒語的好看的窗格子的符圖常常會令靈魂們的故事比白天的生活好上十幾倍。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文化和藝術的民間，而我們要談論這位心意脈脈的藝術家和她的作品，忽視夜晚的存在，和如此自由地存在的樣式無疑是愚蠢的。

在前往單家溝的小路上、在一眼古井旁，我拍攝了一只兩米多高的石獅子，這尊因年久而面目全非的石獅子從造型和氣勢上和周蘋英所畫的《老獅子》十分神似，尤其是石獅的耳朵和眼睛簡直就是老人親手所為。這種情況其實我在對陜北藝術的考察中曾多次遇到過。而從平面到立體，由立體到平面，也是我為自己找到的一條學藝之路。這就像我少年時出入于立體的陜北，而后來求學于平坦的關中平原的經歷一樣。那些立體的日子是十分空靈而輕盈的，然而在平原上的生活才有了深刻和厚重。其實這種常見的現象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對比也不是一種偶然現象，我們應當相信這期間的內在聯系。假如我說在陜北這樣的地方，常有獅子一樣的陰靈在冥冥之中，四處行走著，這種靈物如同含冤負屈的意欲，常常找尋大緣于天地的通透的生命，而通過她們的雙手現形于世，而我們通過周蘋英的畫面看到的還不只是獅子，簡直就像星空一樣遍布各種暗示。不過這和理論家的推斷是大相徑庭的，那些數據是沒有晝夜的，它們也不會沒有記錄而四處行走，從而既在張三手里化成石刻，又在李五筆下變成繪畫。我能夠說出的理由就是；這種相似或相同的相貌，并不僅是獅子，而是它們必須是在同一片天地里，在一種共有的文化形態之下，而獅子或別的什么只是隨手從身邊揀起的本原文化承載對象。有趣的是從立體到平面，或由平面而立體的經歷似乎是陜北人既為藝又為人的方式和無可選擇的命運。這種解釋難道仍很抽象嗎?至少在陜北的文化藝術中，仍有這種完全屬于本原文化的東西。安塞同樣杰出的藝術家高金愛在畫線描畫時，也慣于用和周蘋英畫面里相似的“旮彎彎”“旮扭扭”，這種短線條的特殊語言。當你問她為什么這么畫時，她說，這樣毛猴就“現”出來了；而另一位杰出的藝術家常振芳慣用的那種被人們稱之為“天書”一樣的“旮彎彎”短錢，她的解釋是：畫上了就不空當當的了，就有神了嘛。一個“現”字，一個“神”字使我們知曉了，她們還沒畫出形之前就已埋伏好了的“鬼魂”，仿佛藝術家們只是令它們顯形附體的人，而這種鬼魂就是本原文化。在綏德縣一個叫郭家洼的山上，同樣有一尊已失傳了制作年月的老石獅子，在僅有的關于這獅子一段傳說中，是這樣講的；人們首先在神的暗示下都去找尋那塊能夠佑護郭家洼這個村子的有靈性的石頭，有一個石匠獨僻斜徑在一道深溝里看到一塊石頭很特別，其特別就在于此石與郭家洼的山形地貌十分相似，于是將此石就地打成鎮村獅子，而后結草為繩，竟然如神所示輕輕地背起了這千斤重的石獅將其置于山上的村口。在這則傳說里，那石匠是在山形的暗示下找到神石而令其現身的。這說明這種先入為主的大自然相貌便是使其神奇的“鬼魂”，而這種暗示也是必不可少的，傳說里自然形體這在這一瞬間的暗示，在周蘋英的生存境地里是長年累月的。牛鼻山、園子峁、壇梁的形體以及黑白顏色的暗示對于周蘋英這個有大緣于天地的生命通透者而言，卻是實實在在每日里發生的。這雖不是本原文化本身，卻一定會是孕育和產生本原文化的母體，因此這種文化無論“現”于誰的手，無論“現”于立體、還是“現”于平面，都會出現相同神態的相貌。這怕是足可以令人信服的事實了。

周蘋英畫著畫問我說，你聽過那首歌沒?她低聲念叨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溝，九十九道溝里臥土牛。土牛頭朝東北臥，尾巴插在蘇杭州。”這是我很小就會唱的一首酒曲，這首歌在陜北常借著酒氣，被唱得豪情四溢。這土牛陜北的相貌在蕩氣回腸的黃河岸邊，是那樣飽滿而遼闊地橫臥于天之間。這歌一樣的豪情和山一樣遼闊而飽滿的概念，恰好就是周蘋英繪畫造型和構圖的樣式。

周蘋英在大小不同的圖畫本上，完成了近1000幅素描畫，幾乎所有畫面的構圖都擠滿了畫幅的四周、無論它們是一個動物還是人物。這并不是因為本子的尺幅太小，因為擠滿畫面的并不是看上去那些獅子、老虎、或幾個人，而令畫面四處擴張的只能是陜北遼闊的土地，和其內心更為飽滿的魂魄。

在周蘋英看來，這個世界離她太近了，這個天地與她之間原本就沒有什么間隙。她就在山體之中，而山體也在她的身體之中，山寧靜時畫也寧靜。自從她的耳朵基本失去了聽覺起，這個聒噪的世界總算安靜了下來，這種安靜讓她捕捉到了很多在以往的日子里未曾察覺到的東西，這便是她近兩年來一發而不可收的1000幅素描畫“現”出來的直接原因。而這單家溝的天地也因為她今年已超出八十歲而時常不安地翻騰著，這令她的腸胃痙攣甚至于一再嘔吐。

二、有大緣于天地

1924年2月11日周蘋英出生于米脂縣石溝鎮四郎村。娘家四郎村離婆家單家溝只有不到二十里地，是一個更加退居于山窩深處的小村子。四郎村的陽背兩座山似乎靠得更近了些，看上去更加荒蕪、陰森，人家大都居住在半山腰上。她家原來是周家溝的，后來父親給四郎溝打工，在這里買下幾畝地，為了攆土地她家才來到此地安家的，1924年前后，整村的人也就百八十口，都為了攆自家的地，所以東山圪嶗西山洼住的很零散。周蘋英出生時，母親那年30歲了，已有了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因排行老五，所以小名就叫五。這種莊稼人常見的似乎別無所求的起名法，實際上也是“賤呼好養”民間習俗的體現，以往在地廣人稀的山里，雖然都在求多子多福，但生下的孩子很難活命，如若老天爺不照顧，一場感冒發燒的病癥也常令孩子夭折，他的二哥已長到23歲了，病魔還是奪去了他的生命。因此人們在給小兒取名時經常要叫些巧妙或是卑賤的名目，目的是將此人視作動物，或別的粗賤之物從而逃避鬼神的追蹤。亦是民間久傳的觀念，莫讓弱小的生命顯山露水，還得將其名目隱于不受關注的事物，從而與事物融為一體，而能順利偷生于陰險的天地間。“五”只是一個簡單的數字符號，它并不包含任何好花艷果的意義，周蘋英于是在這里度過了有驚無險的十六個年頭。也許恰恰因為“五”這個數字在北方這塊土地上又被賦予了太多天地五行的文化意義，它也似乎為這個女子的生命注入了更多感

情和才氣。然而這一切在那時是不可能被察覺的，上天經常以這樣有預謀的方式，十分戲謔地將一粒應該說十分重要的種子，埋進一個誰也不曾想到的地方，它也許驗證的是時間，或是空間里的某種秘密。不過關于日后被詩人李巖稱之曰：“驚世駭俗”的作品的孕育就已經確實地開始了。

二三十年代的陜北鄉村里，在人們的生活環境里，一切都是在相對于狼的存在下而警覺地存在著的。周蘋英家住在半山腰上，她們家坡底下的那道溝便是通行于南北大山間的狼道。不管是黑天還是白日，當前村里的狗一叫，聽見有人喊：“噢、噢——”他們一家趕緊出來跟著喊。緊接著后村的人也接著喊。而路過的狼一般會三五成群，不慌不忙地微笑著走過，這就叫狼過山村。人和狼長期的交道里形成了這種仿佛固定的儀式，人和狼都不害怕，也不用驚慌，走過去就完了。人們這時往往會邊喊邊議論著它們的身形和毛發，狼在集體走過時是不傷人畜的，它們的大嘴閉著就像是在微笑。而狗這時當然表現得非常氣憤!需要注意的是狼走過時要把小孩子藏起來，生怕哪只狼眼尖，看見時就會記下，沒準哪天就會發難的。因此對于小孩而言，每次狼過山村都會嚇出一身冷汗。最危險最可怕的是獨行狼，獨行狼是要作害人畜的，周蘋英家的一條狗半夜里就讓狼給叨走了；而前村五歲的孩子大白天也讓狼給叨走了；還有十多歲的孩子在地里干活時也被獨行狼叨走了。悲劇的每次發生都似乎是人無法避免的，人們說這是犯下了口禍，是對山神不敬而引發的。人們還說狼是山神爺的狗，所以在陜北偏遠的村子里都修有山神廟，而且香火很旺，人們談到狼時，不能直呼其名，而稱之為，“嘛嗚”或“穿皮襖的”。那也是人們十分崇山敬神的時期，人們認為身居其中的、并能帶給人們糧食的大山是該認真相處的，人們身在其中，每日里的言行舉止都該是虔誠的，應該是充滿感激的。有些日子大人們說山緊了，那是說山里狼多了起來，會有躲不過的口禍。這時往往人人自危，幾乎看見影子便是狼，上山干活也得成群結伙。不只是周蘋英，這里幾乎所有的女孩子，當大人們下地干活時，她們要在家里做家務，而她們是一分也不能忘了狼的存在，仿佛時時刻刻都在逼近她們。對于狼和狗的記憶都是刻骨銘心的，由此也引發了對于山神，大地等周邊事物生命化，神圣化的祈禱和想象。生活的艱辛和生存的險惡，使得孩子們忘記了勞累機敏而忘我地生活著。如果生存中只剩了恐怖的陰影，那么按照陜北人的習慣對這些陰影也會充滿無窮的幻想，和生發幸福的希望。因此在這一帶也同時有很多關于狼通人性，狼幫人度過劫難的傳說，這種美化生活，頌揚生命的做法是民間一慣的方法。

周蘋英的二哥周崇貴告訴我說：五(即周蘋英)小時在家很懂事，也天生得心靈手巧。娘家媽媽并不是有名的巧手，但周蘋英很小就會做飯，紡棉花，織布，還做的賣鞋。她整日手腳不停，家里養了一頭驢，兩頭豬，一群羊，一群雞，幾只兔子，都全憑著她的照料，還有那條真白狗，就是周身無一雜毛的白色狗，老鄉們認為這種狗通靈性所以叫其真白狗。那真白狗被狼叨走后，周蘋英哭了好幾天。她從小就喜歡動物，大人們曾開玩笑說“她懂得和動物說話。她小時候最喜歡大人講的一個古經：說有一個叫龔也常的，生性實誠，哥哥娶回一個貪婪的媳婦，為了獨霸家產，竟然變著法將其趕出了家門。龔也常孤苦伶仃地去往他鄉謀生，可他什么也干不了，還是到處受人欺辱。有一次他終于掙得一個燒餅，卻碰上一個比他更可憐的行乞老人，他就將那個燒餅給老人吃了，他看著老人一口口吃著，自己肚里餓得咕咕直叫，咽喉間咽著口水。老人卻哈哈大笑說：“還說你笨，你怎么會說鳥語。”龔也常哭笑不得，心想我給你吃了燒餅你怎么還取笑我啊!老人讓他到樹林里去，他走到樹林里時，聽見樹上有只鳥在說話：“哎，龔也常快跟我來，前面土里有塊金子。”他真的能聽懂鳥在叫他，他喉間一癢，便也說起鳥語了，他和鳥很快成了朋友，鳥幫他找到了埋在土里的一塊金子。他便在林子里修了自己的家，他有了很多鳥類朋友，每日里聽鳥給他說各地的事，他還學會了和老虎、獅子、狼們說話，它們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他們互相幫助，快樂地生活著。周蘋英的弟弟，今年七十七歲的周均貴說：我們一家的性格都十分和善，從不與人爭吵，那時人少牲靈多我們家的人對牲靈也好。姐姐小時候真的十分喜愛牲靈，不管是自家的還是別人家的，推磨時驢不走了，周蘋英從不打它，而是摸摸它的臉說；走吧，就快干完了。驢便乖乖地走了起來。家里有只白山羊，她走到哪里，羊跟到哪里，到了晚上姐姐還要像哄小孩一樣哄上幾句，那羊才乖乖地進圈里去。十六歲那年姐姐出嫁到單家溝了，那只羊就一直叫，最后就啞了，喂什么都不怎么吃，父親沒辦法了只好送去單家溝，給了姐姐家。

從周蘋英娘家兄弟那里，我看到了一張她母親的擦筆畫像，這是她們祖上留下的惟一有形的記錄，從這幅畫像上我看到的仍是一臉善意和無限的虔誠。這也許是這家人與自然和神靈相通的途徑，然而這并不能概括為內心的軟弱。在半山腰她們家的老院子里，我驚奇地看見一尊我至今在陜北發現的最大最厚重的石碾，這并沒有什么記載的在綏米脂一帶最常見的石碾子，只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生活器具，但它至少可以看出這和善人家凝于身后的一種心力，仰或還有他們祖傳的審美現。

三、放棄

在幾日里對周蘋英娘家、婆家以及對其老伴和本人的采訪中了解到她的一些看似常見卻影響著她一生的特別的情感經歷。

對于這個多情、善良、美麗的十六歲的米脂女子而言，當時忽如其來的婚姻，無論如何她都不曾有什么準備，她甚至來不及想象一下把自己嫁給另一家素不相識的人家，嫁給一個男人，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在那時在陜北的兒女婚事里，在這片平淡的黃褐色場景里，紅色常常會霸道而野蠻地包裹了一切包括對聯、剪紙、被褥、鞋帽，和那頂將自己強行抬走的花橋。紅色是喜慶的，但紅色中也有連同親人們和自己也參與編排的謊言和騙局，紅顏色的那些天對于周蘋英而言，無異于山緊的時日。

她第一次看見與自己相伴一生的男人就是在新婚的晚上，他看到的是一個又瘦又小的丈夫，這個丈夫不如父親和他的哥哥們高大，一慣逆來順受的周蘋英真有些心灰意冷了。有很長的日子里，她連去看他的勇氣也沒有，她本能地想拒絕這一切，而她的對抗只是不和丈夫說話。回娘家了，她哭著不想再去，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拉倒算了，然而每一回又都是父親趕著驢硬把她送到單家溝。這樣的對抗持續了很長時間，不過比她大兩歲的丈夫杜世朋是一個十分實誠的人，他總是勤勤懇懇他做著繁重的農活，而壓根不會欺負別人。漸漸地她覺得這個男人心眼好，自己也是那種總受人擺布的可憐人，又怎能如此對他呢?她慢慢地認命了，這是她做出的第二次事關終身的放棄。

周蘋英其實是一個外表乖巧，內心十分要強的女人，也是那種把上進，和能夠出人頭地

看得重于一切的女人。她很早就幻想著能夠去識字，去上學聽老師講話，在她心目中那些能夠站在講臺上講話的先生們，都是和一般人不同的神人，都有可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但他看到他的哥哥也因渴望上學而家里太窮實在上不起，不知急得哭了多少回。后來還是父母兄妹竭盡全力才使哥哥上了三年的冬書，連二哥和姐姐都沒這種希望，她看來只能放棄了。這其實是她的第一次刻骨銘心的放棄。那之后她就覺得識了字的哥哥很了不起，她總纏著哥哥給她講些東西。四十年代初的陜北，正是共產黨在陜北農村發展自己組織的時候。周蘋英知道哥哥早就加入了組織，她很向往哥哥說的那種開會。那和上學差不多，是讀書人向人們講很多話的那種。周蘋英并不了解什么是革命，什么是組織，反正她覺得能夠去開會，像念書一樣能聽上讀書人講話，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得到這種能夠去開會的機會，這也可以算做對不能上學的一種補償。于是她就三翻五次請求哥哥讓她也加入組織，大家都覺得她如此死心踏地的要求一定是黨最堅強的力量了，反正這個組織也不拒絕發展女性力量，于是在1941年經哥哥介紹，她正式加入了組織，這時她甚至還不知道她們的組織叫共產黨，但終于可以秘密地去開會了，開會成為她無望的讀書夢的延續，而她也的確在這里感到了些許做人的尊嚴。盡管在公婆看來，這簡直有些不守婦道，家人們不能叫明了和組織作對，但為此經常摔盆子丟碗給她臉色看。不過周蘋英覺得她有足可以化解這一切的理由，因為她似懂非懂地知道了這世界上的很多事，至少她覺得世界是很大的，大得狼也夠不到它的邊沿，她發誓以后一定要出去看看外面。

這是生長于陜北那些大山里一些生性好強優秀的人們的一種普遍現象，她們內心里與生俱來一種對新的事物、大的世界有一種牽掛，一種與真正高貴精神骨肉相連的牽掛。這樣一種與生俱來的牽掛，使得她們有著心懷遠方的初衷。也許因為這種初衷她們才能頂得住各種壓力，承受著繁重的勞作，生活里的每次追求只要有一絲希望她們是不會放棄的。

加入組織以后周蘋英又被指定擔任村婦女主任，那時的陜北，雖然已是共產黨的天下了，但對于大多數飽受折磨保守的老百姓來說并沒有真正放下心來，在對一切新生事物都存有戒心的鄉民們的內心，一切都還不明朗，在他們看來當時的干部們只是些出風頭的人，不定哪天又要搶打出頭鳥了。一個女人家不好好在家呆著，在外面拋頭露面那真是傷風敗俗的事。她們在周蘋英的背后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周蘋英所到之處總能感到那種冷透脊梁骨的惡意中傷。她都忍了，因為她有了更高的追求，慢慢地她的性格變得更加內向了，但她也更有主見了。再忙亂的日子，每逢過年她總能咬牙切齒，剪出一大堆的窗花來，村里誰家辦喜事這一切也總是由她來做的，說話少了，剪出這些東西心里就會覺得暢快些。她心想，過日子也不就和剪一張剪紙一樣?只要心里謀著，要什么花總能剪出什么花來的。

1946年周蘋英剛過二十歲就生下了她的大兒子——杜成仲。這意味著她要開始做母親了。她的身體情感和精力從此要別無選擇地投到這個新的生命上了。然而在那個生兒育女天經地義的年代里，這只是一種新的幸與不幸的開始，一種用幾倍的辛酸勞累去換取一種幸福的五條件奉獻的開始。兩年以后她又生下了二兒子，這個可憐的孩子長到兩歲上，卻是那樣輕易地死去了，奪走孩子生命的只是一場普通的感冒發燒，很長時間內周蘋英不愿承認這種殘酷的事實，她第一次經歷了這種骨肉離別的疼痛，她差點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1952年她的大女兒出生了，取名叫杜成芳；1954年又生下了二女兒，取名杜艷芳。緊接著1955年生下了第三個兒子杜成玉，1958年生三女兒杜艷梅，1961年又生第四個兒子杜成民。本來這一切就該結束了，可是在三年以后她又生下了第八個孩子，老八是個女兒，生得十分乖巧，一家都十分疼愛她，可一歲剛過卻又病死了。這最后一個經她瘦弱的身體勉強來到世上又匆匆離去的孩子，仿佛將周蘋英漸漸找到了的兒孫滿堂的幸福和滿足感全部帶了去，這也意味著至此以后的日子里，都將籠罩著這種不幸的陰影。盡管在她的身邊已有六個孩子了，這足以讓她忘記與狼共存的恐怖，和內心深處的孤苦。但這最后一個孩子的失去在她看來，是用痛苦挖掘了一條通往陰間的路，至此在這土地之中有了她更多的牽掛和創傷!看來命運從來是無法自作主張的，不想放棄時也得放棄啊。

這種接二連三的生育，現在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但在那時的那個地方就像一棵努力生長的樹木一樣，只有枝葉伸展碩果累累才是一種真實的生存，才能在自然界和人際里找到生命包括女人的意義!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這樣實現這些意義的。連動物都能以心交心的周蘋英，是多么喜歡她的每一個孩子，在那不能溫飽的年月里，她和她吃苦耐勞的丈夫為拉扯這六個孩子，并為他們修窯造房、成家立業所付出的心血也同樣是我們現在無法想象的。

那些年繁重的體力勞動幾乎占居了她生活的全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要隨男人下地干活，尤其是春種秋收的農忙季節。即便是一天中僅有的間隔時間，她也要為一家八口人做飯。那的確是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年月，她幾乎是按照動物和牲畜們的生存法則延續著家人的一日三餐。這使她認識和重新認識了以往不能作為食物的東西。山上的野菜，山下的樹皮，糧食的皮殼和根筋都不能例外。那就是真正需要巧手的，一觸即潰地建立在真實與虛幻之生死邊緣上的日子。那些年，生存便是她全部的創作。現在想來即便是后來毛澤東時代的許多日子，也有一半是要編排些豪言壯語此類謊誕的精神食物來填飽肚子的，那是真需要創造的時日，而所有的創造都將是為了活命。所以我相信經過這種煎熬的人們對于精神食糧已有了一種來自身體上的胃覺記憶，這在之后的幾十年里被無限地夸張為一種政治心理和藝術方式，在社會的周身四處演繹著。

晚上，在那盞昏暗的麻油燈下，一家人的衣裳，都得從黑暗里煎熬出來。盡管紡花、織布、納鞋、縫衣夜夜不停，但六個孩子就像雨后的莊稼一樣競相長大，周蘋英這個愛好而要強的女人需要使盡渾身解數，剪裁縫紉，改頭換面，變戲法一樣滿足一年四季里每個人的穿著需要。長夜漫漫，孤燈長明，周蘋英不僅練就了一手飛針走線的手工活，而且在油燈下這些許寧靜中她還宿命地一針一線地體會著每一個孩子的性情和占卜著她們的流年運程；有句俗語曰：“往心里去了。”此話一語中敵，解說了往心里去的狀態和途徑，也道出了人是怎樣一步一步地接近大自然，接近神靈的內心修持和鍛煉。

50年代初，周蘋英的哥哥和許多早年參加組織的人都被調往政府部門工作去了。她也幸運地成為被選人員。這時候革命形勢已一片大好，能夠外出參加工作也是周蘋英夢寐以求的事業，此事在她心中重新燃起了能夠上學工作的希望火種。但此事令杜家上下感到深深的不安，丈夫

為人和善，也不說什么。公公早早地去世了，一向為杜家挑大梁的媳婦要是一走，這家人家怕會成為一盤散沙的，這時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看著丈夫常常起早貪黑趕著驢馱煤，他自己還要再背上一塊，從龍鎮到米脂五十里路上賣煤的辛酸歷程，她又一次心軟了，在已是革命干部的哥哥的勸說下，她又一次放棄了參加工作的機會，她知道這是她實現少年夢想的最后一次機會。

一次次痛心疾首的放棄，使得周蘋英只能聽命于天地了，當她完全放棄了個人的選擇時，她同時獲取了她這些年用以想象和創作的巨大空間，也獲取了這個空間的所有事物。用她自己的話就是：心里面空空的了!想也別想。于是天地的原本神韻至此便先入為主了，這使得日后她于生活現實和想象中畫上的任意一種事物，都將有機會成為大自然、命運、以及天地神靈的身形。

在許多人的一生之中，總要做出許多回事關命運的重大選擇，也的確因此而成就了某些人，和某一項相對重要的事。但我要說的是這種情況，只不過是人最終成就了人的選擇。這種情況看上去是幸福的，因為這種選擇大都不是選擇了成就人和成就事，而是選擇成就了幸福，真正的選擇或許就是像周蘋英的這種別無選擇。

在另一些事情中，人往往是無法做出任何選擇的，即使做了一些關鍵性的選擇，也總是在無情的現實面前最終放棄了。因為對這個人做出任何的選擇都是一種更大的無從抗衡的力量。當人自然而然地放棄了自身的主張時，才有可能完全回歸到大自然之中。這時候她如果仍然想要表達而出的，就不再是一個人的選擇，而是融合了大自然的選擇。這種看上去如同災難一樣的情況在我看來就是神借助人的手所做的事情。

所以，魅力就在于一次又一次的放棄中，有時候正是這種放棄才會令生命展示出無窮的魅力。

四、生活就是藝術

有的時候即便是老人于暗淡的光線里，隨意勾勒的一張很小的畫。就會動搖我身處于這專門的美術學院里的一切，包括我付出高昂代價所學的一切和我有時候按照所謂藝術教育要求所教給學生的一切。畫究竟要怎么畫，或者什么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畫家。不僅在這里而是在中國各大美院里有時也會覺得應該是要重新思考的問題。在專門的藝術的政治體制里，在一些相互吹捧的圈子里，其實有許多人都知道他們是在裝腔作勢，況且有人付錢讓一些人這樣做，這樣做的久了時，就自也會以為“藝術”了，也敢大肆地講述“藝術”了。我不敢想象一個自吹自擂的上天的棄兒它是怎樣來編造藝術謊言的。高更說這樣的藝術家已失去了野性，其實是說其失去了藝術的生命力，他說他們：“不再有本能，甚至可以說幻想力，在每條路上游蕩，尋找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創造的生產元素。結果，他們像是烏合之眾，獨處時便好像迷了路一樣害怕。”(《歐美現代藝術理論①》HERSCHEL CHIPP著，余珊珊譯，吉林美術出版社，2000年1月1日版)。有時候我這種敢于懷疑他們的自信心當然并不是來自像周蘋英這樣一位老人，而完全是來自一片天地。來自真正大自然的無可否認，無可抵擋的一股強大力量。我多次說過，無論他是民間的還是官方的藝術，那種無限夸大個人能力的東西必然會虛張聲勢。因為無論他是誰，一個人的能力永遠是極為有限的，尤其是那種有計劃，按步驟，傾其一生聰明而走運地設計了自己的那種人。這是我不愿說起的一些很復雜的事。相反那些被上天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常常走投無路的，被命運逼迫于生命的邊沿，逼迫于微弱的光線里，往往是為了活命而選擇了藝術的藝術家，她們所講訴的是上帝的故事。她們是將一個人的能力恭手相讓于一種真正更為巨大的能力后所做出的一切，這是具備了真正偉大精神的藝術，是不可以憑個人經驗而推斷的結果。而她們雖然與世無爭，但她們存在于任何一個偏遠之處都將注定讓許多人感到不安。

在陜北秋天的早晨，你從窯洞里出來，深深地吸一口氣，你能清楚地感覺到來自漫山遍野那種莊稼和瓜果成熟了的清爽。你能清楚地看見太陽橙紅的衣裳齊齊的邊沿正一點點移下山來，你能嗅出那種仍帶有潮濕而溫暖的，從高粱地和泥土里調和出的香味，那種令人茅塞頓開的味道。

這是我約好去觀看周蘋英畫畫的時間，在從我住的另一排窯洞向周蘋英的窯洞走下的坡道上，我伸手摘到幾顆只有秋天的早晨才可以吃到的帶著露水的最好吃的紅棗，我自然便想到了高更在一封信里的話：“而在那兒，在永恒的夏日蒼穹下，奇妙的沃土上，塔希提人只要伸手就可獲得食物；”這不僅是獲得食物的滿足，也是一種用之無論干什么都可以的自信心。

周蘋英是在60歲以后兒孫都長大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之后才真正面對其藝術的，在這之前我談到了她為此而做的藝術和技術上痛苦的準備。這從一個瘦弱的女孩到一個堅強的母親全方位生命的煅造，是一個不凡藝術家至關重要的基礎，盡管這一切并非是父母和她自己的安排。周蘋英一開始是用那把已用熟了的剪子和這個世界對話的。她先是看到什么就能剪出什么，后來是想到什么就能剪出什么。這些對她來說太熟悉了，她無需考慮形的問題，她說：只要心里謀起個甚就能剪出來。事實上她所謂謀起的是一個東西的神而不是形。她“語出驚人”以至于在陜北米脂單家溝這孔窯洞里的低語而驚動了大洋彼岸美國圣本篤大學的教授關耐寒，2000年8月——2001年2月，美院畢業的孫女杜君帶著奶奶和自己的剪紙作品在美國圣約翰大學，圣本篤大學和華沙女校分別展出。其結果是可以預見的，奶奶的所有195幅剪紙作品全部被圣本篤大學收藏，并在美國出版了《祖母——周蘋英剪紙作品》一本畫冊。周蘋英在陜北的眾多剪紙藝術家里并不是很出名的，但這種由陜北一個小村子到美國的三所名大學，之間超越了很多政體和藝術機構的直線聯系其本身就是意味深長的，這類似于一種時空在某一特別因素下的神秘交錯。看起來從單家溝到美國的距離，有時候要比距它的縣政府還要近些。這也許是剪紙特有的計算方式，因為有的時候她完全可以打通而不是非要一剪剪行進。盡管我也曾看到過相當數量真正意義上的剪紙，但這種就事論事的經驗還是不可靠的。只有親歷了剪紙所訴的人生才會真正讀懂它。人生就像是我們從一張紙的表面一步步行進到它背后的歷程。而在這里似乎唯有往心里去的疼痛才可以幫助我們的腳步使其具有穿透性。也就是說把我們的雙腳打磨成像兩股剪刃一樣鋒利，并且還要相當長的時日才可能真正剪開一條捷徑接近她的內部。之后我們邊走邊經歷著，當我們忘記了自己的身體后，我們才又獲得了我們的靈魂。也就是說我們只有通過生活的鍛造和修持，才會漸漸獲得作為大自然身體于我們自己的身體天人合一的身體以及它相對于世界的空間。這時我們幾乎是于獲得這種大身體陽形的同時，也就獲得了與之相對應的空間陰形。這時我們可以用生命在世界上的存在樣式去訴說這個世界了，我們便也可以剪剪穿心，步步生蓮了，這

便是我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剪紙，我們無須關注這種腳步是“纖纖碎步”，“忸怩作態”還是“跨大步落重腳”或“舉步為艱”的秦風楚韻。也無須考證“魚兒戲蓮”隱寓性愛；“福祿喜壽”皆出諧音的閨房秘密。達到如此境界的藝術家一定不會在題材和內容上處心積慮，她們信手拿來身邊的事物，隨心取出胸中的生靈，剪剪準能落到大自然的胸腹之間。這樣的剪紙其剪出的陽形是感人的，而剪去的陰形亦是完美的，既有身體又有靈魂。“體”言一種情感，而“魂”示一條路徑。好一張輕飄飄的剪紙，卻能與生命與世界形影不離。

而周蘋英的人生和她的剪紙藝術，正圖解了這種精神境界和藝術樣式。1998年的冬天，兒孫們送老人到縣醫院去看耳朵，因為早年遭下的病，使其聽力越來越差了。一個庸醫說要為周蘋英掏耳朵，非常疼!她不干了。但又想著人家是為自己治病呢，怎能如此嬌氣最后強忍了更大的疼痛，她想著晚年的日子好過了，治好耳朵她要多聽別人講些外面的事，還能看戲聽書，這也是她的最愛。從醫院回來后，耳朵一直在發炎，之后尚可以聽見一點聲音，再后來的一年里她的雙耳聽覺已失去了90％，至此這個世界幾乎徹底安靜了下來，這也是她放下剪刀，拿起畫筆的最近兩三年。年近八十的周蘋英覺得她再也拿不動那把剪子了，即便是拿起來也合不攏了。然而她內心還有很多很多塊壘要一吐為快，但自從耳朵不行以后幾乎所有的人都無法和她正常交談了，看著這個世界仍然活蹦亂跳，她似乎已一個人走到了更加深遠之處。她可以不和任何人說話，憑她的眼神舉動跟兒孫和相依為命的老伴也能交談個八九不離十，但她不能不跟這個世界交談呀。耳聾以后她得到了更加安寧的日子，更加遼闊的空間，慢慢地一生的往事重又清晰地浮現而出，那些個在她身邊的家畜動物們似乎又能與她心心相印了，而在她的腦海里響起了從未聽到過的神靈的音樂。

她想起了兒時不能去念書的委屈，這是她難以咽下的一口氣。她把剪不成剪紙的紅紙疊了起來，讓孫子替她釘成一個本子，她讓孫女給她一支能寫字的鉛筆。這個比起剪刀輕得多的鉛筆，還不用牽動全身地用勁去鉸就可以畫出她該輕就輕，該重就重的線來。而她喜歡這種拿著筆在本子上干活的方式，在她看來這種方式和有文化的人寫字一樣，也正是她渴望上學，能與鉛筆本子打交道的夢想。

孫女杜君一直跟奶奶學剪紙，因此又考入西安美院上了兩年學。孫女看見奶奶畫在紅紙做的本子上的這些畫，首先感到的是心酸，因為她跟奶奶是心性最通的，她也感到了一種欣慰，因為奶奶又一次找到了可以交談的方式。她為奶奶買回了各種開本的速寫本，和許多不同的鉛筆。奶奶開始舍不得用這些本子，孫女就告訴奶奶說這些本子都是人家送的，沒出錢。奶奶高興地流出了眼淚，她撫摸著一張張白紙說：“真好，正好畫畫，你多要些來，奶奶給你多畫些。”這無異于當年土改時給她們家分到了三十畝地。這是一個創者對自己所獲得的創造空間所流露出的欣喜，在她手中這些本子仿佛已成為某種事物的身體。

周蘋英和老伴住的這眼窯里，燒的是窯長炕，即土炕是長在窯底上的。這樣的土炕顯得光線較為暗淡些，但已是82歲高齡的周蘋英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土炕上度過的，吃飯、休息、畫畫都是在靠近鍋灶的熱鍋頭邊完成的。從很早的時候開始，這較熱的一頭就已是她的位置了，而老伴很自然地占居著較冷的頭灶一邊。從這里我們仍可以看到連續自封建家長制下的主次之分。這里放著她的畫筆和本子，炕楞邊上就是她的“畫案”，近來她無法再坐直了身子，而基本上是半躺半臥的狀態下完成她的繪畫的。真正開始進入繪畫時期是2002年后半年到2004年這兩年，她幾乎是每日畫一到兩張，而實際上今年以來她的力氣只可以完成一幅鉛筆畫，我看見她已非常吃力，好像這支鉛筆又變得異常沉重了。我用相機記錄了她今天完成這幅畫的整個過程：

她首先畫出一個完整的馬頭，這是她述說這個故事之前首先說出的自然而突兀的命題。這種從一個局部完整地展開來，再漸次推移的畫法。倒像是從黑暗里牽出這匹馬似的。緊接著是兩只前蹄然后才向后畫去，那根線在紙上十分緩慢而略帶震動地行進著，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和十二分的真誠。一匹有著自然身形，靈動而自信的馬的身形，慢慢浮現了出來。她在畫畫的時候，目不旁視，心神合一，她的表情在馬的身體上起伏變化著。完全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傾注著。之后她在馬身子的背后畫上了一個人，人與馬是十字交叉著的構成狀態。她在畫畫時不時地抬起頭望著遠處，或者就盯著鍋臺邊上那塊漆成黑色的灶君神位，仿佛那里有什么可以見到的原形似的。這塊黑色也許就是她能夠打撈許多事物的一潭深水。大形完全被她從黑色里牽出以后，她開始不慌不忙地畫起了“毛一樣的”裝飾物。她畫的十分刻意，十分真誠，她是用連續不斷的事物來組合一種灰色，而使其與人物之間形成她所謂或輕或重的對比。最后用樹木花草添上了剩余的空白，使得主體形狀與背景之間形成一種較為均勻，能夠獨自成形的空間。她的這些形之外的空間仍如她之前剪的剪紙一樣具有連貫性和形狀的大小、方圓、曲直等對應感。當然她幾乎在所有的畫里都從未忘記過對于生殖、生育性征的巧妙而美感的細節描述，這個細節對與人來說或許不能夠太過凸起，但對牲靈與牲靈們之間它也許是君子好逑的標識或者是生育能力的形容詞。

畫“現”出來了，最后和許多藝術家一樣她要在這幅畫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是她專門讓孫子給她教會的屬于她自己的那三個字周蘋英。她的簽名并不是因為她是名家，而完全是為了補償她沒能實現的讀書寫字的上學夢，因此這幾個字和畫畫一樣重要!周蘋英這三個字在她看來它們有人一樣的身體、動物一樣的角和腿腳，她們同樣要花兒一樣裝飾在一個合適的空當。看得出來她是將這三個字一筆筆畫成的。她問我說“英字下面兩條腿，平字下面不能再加一條嗎?”我估計這個有頭有臉卻是一條腿的蘋字她是不太滿意的，我很想遂了她的心愿，但怕別人不這樣想，所以沒有讓她再加上那條。其實她何嘗不想再在周字上面也加上兩只角呢?

五、繪畫的世界

周蘋英今年已82歲了，她已經完成了作為一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而且是用她女性的身體和生命深刻而疼痛地觸及了這個世界。她的耳朵聾了，這個喧響的世界表面的聲音全部靜止了，從此她也不需要與這里的聲音對話。現在她只是拄著她的拐杖、手持一支鉛筆，在寧靜的內心世界里，在她已是暢通無阻的縱向精神的村落里，在她灑滿陽光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山坡上，自由而幸福地進入和穿行于她繪畫的天地里，一步步走到了畫與人合而為一的內心深處。在這個世界的深處風平浪靜，只有鉛筆在紙上行走的聲音，她的拐杖在旁伴奏著，拐仗似乎已經是她的身體，是肉身之上木質的身體。是的、這時的周蘋英她已懂得了草木的話語，像小時候人們說她那樣懂得了動物們的話語。她行

走著慢慢地向人們講訴著這里的一協平時在身邊饞嘴而溫順的貓，她家那條善解人意很愛跟人玩的黃毛公狗，和又一次懷了娃娃的母狗“貝貝”，還有她家兩歲的牛，挑肥揀瘦不好好吃草只愛干凈的一群白山羊，妻妾成群幸福而驕傲的雞……它們本來就是她朝夕相處的伙伴。到如今怕是天上穿了云彩衣裳的龍，水里和羊羔子一般大的魚，還有在山頂上坡洼里呼之欲出的那大耳朵的獅子，小耳朵的老虎，和脊背上長上了背洼土地里那種荒草顏色的狼，以及和她老伴一樣實受肯干話語不多的駱駝，在陰涼處修得了一身花紅的蛇，忙忙碌碌的大鳥、蛤蟆、蝌蚪這些東西都已是她的模特和這個世間里的主角，它們上下翻飛奔跑簇擁著，在她面前的T形臺上展示著它們別有用心的身體，等待著想要進入她的畫里，顯形化色。在她看來這些鱗毛牲靈都很重要，尤其在她身體感到不舒服，生了病的時候，它們就會你來我往走近她半醒半睡的眼前。她就像是它們的主人一樣，興奮地拿著鉛筆畫呀畫!這正像老人們說的那樣，畫畫就是要有能捉樣的本事，她就有了這個本事了，只要有東西在她眼前或是夢里一晃她就能一下捉到它們的樣子，就像她以前捉她的那只老母雞一樣。她想著這回可是多捉了它們的樣了，她覺得她的畫能鋪一河灘。她總希望她能畫很多很多的畫，她沒別的想法，就像當年種地一樣她希望秋后能收回滿院子的莊稼來。有一回周蘋英正做著這個夢時她醒了，她發現自己還沒能及時從夢里抽出的手還在不停地動著，那只手還在畫著那些東西。除了這些活物，她最喜歡孫子的那輛摩托車，她早些年第一次看到車時就特別喜歡那洋玩意兒。她想著這東西不吃草不吃飯，一天能跑幾百里，就算是她畫里長翅膀的馬也比不過。有一回她在榆林當了官的哥哥派車接她到榆林，她硬是沒坐夠那車。以前想著太遠去不了的路，怎么一會兒會兒就到了。她孫子騎上那摩托車也和飛一樣的，她曾多次畫摩托車，畫孫子帶了媳婦和孩子騎那車的畫，那就和畫魚兒配上蓮花一樣都是一種圓滿的意思。當我舉起相機要給她拍照的時候，她拿手擋住不讓拍，因為她覺得身后那些石頭太亂了，她柱了拐仗專門走到孫子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車后，然后像姑娘一樣拉拉衣裳，做出喜笑顏開的表情讓我拍。她把這輛原本并不好看的摩托車畫的就像她當年用慣了的一架同樣了不起的織布機一樣，完全像是木結構的坐騎，這個現代化了的鐵騎，也是用她與山山水水，與動物們對話的方式畫成的，所以應該說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具生命形態和對話可能性的車，這輛在實際意義上與她沒有太大關系的摩托車，因為它能夠承載老人心懷遠方的意愿，或者因為它具有能使她接近這種愿望的更多可能性而頗受她的喜愛。關于它的造型已遠遠超出了造型藝術的范疇，而自然地進入了傳統陜北，天人合一的文化領域。

周蘋英還特別喜歡畫獅子，她的獅子身型笨拙而巨大，滿身鱗甲。像是《山海經》那些食之能避五毒，乘之壽千歲，三頭九尾的神獸。她的獅子嘴里始終含著一個圓球，這與綏米脂一帶的一個民間傳說有關：“相傳在很早以前，這一帶的大山里生起一個妖怪，那妖怪經常跑出山林來傷人，害畜。村里有一年輕人決心要外出學藝為民除害。有天夜里他家來了一位白胡子老人，老人經過詢問，見這后生心意已決，就拿出兩個球型藥丸告訴他說；既然你有此決心，我送你兩顆藥，如那妖怪再來你先吃第一丸，吃下之后你會變成一頭獅子，可以將那妖怪一口吃掉，之后你再吃下第二丸便可變回人形了。”說罷老人就不見了。又一天那妖怪果然又出現了，那后生就吃下了第一丸藥，他瞬間就變成了一頭威猛的獅子向那妖怪沖去。妖怪一見嚇得一陣風逃回山林再也不敢出來了。后生將另一丸藥放進嘴里就要咽下時，突然想到：“我如變回人形，那妖怪再來作害時怎么辦?豈不又要害人嗎?為了鎮住那妖邪，后生決定再不變回人形了，他一直站在村口照看著，后來后生就慢慢地變成了一頭石獅子，它的嘴里始終含著那丸咽下就能變回人形的藥丸。”這就是周蘋英畫中那獅子嘴里的圓球。這也是將人們的生死禍福懸于咽喉間的北方民族所尊崇的鎮宅避邪獅子。那獅子原來就是人，人獅是相通的。那么即便是從未見過真正獅子的人，想要表達這種事物時，自然也會得心應手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