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紐約時報》上看了三個“9·1l”遺屬的故事。
這三個遺屬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們是非法移民,沒有工作簽證,即沒有我們所謂的“暫住證”。他們的親人在世貿中心干活,本身就是非法的,按法律要被遞解出境。但是,“9·11”發生了。三人死于非命,留下了在貧困中掙扎的配偶和孩子。社會怎么對待他們,不僅關乎他們的命運,而且也界定著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
“9·11”后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對受害者進行補償。聯邦政府迅速建立了“受害者賠償基金”,給受害者的家屬進行賠款,條件是他們不再沒完沒了地打官司起訴失職的航空公司和政府等相關機構。國會通過法案,決定那些受害的外國人,包括非法移民,同樣會受到補償。結果,十一位死難的非法移民的家屬得到了補償。這十一個人都是在世貿中心的餐館中打工的。他們的家屬,由于非法身份,東躲西藏,目前尚無完全的信息。但是,至少有三位在“9·11”發生時還沒有來美國,有三位則一直住在紐約。不管人在哪里,他們得到的款項,從八十七萬五千到四百一十萬美元不等。
然而,說服這些人出來領錢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位厄瓜多爾來的寡婦聽到這筆基金時,認為這是移民局為了抓她設下的圈套。她和她丈夫1992年非法進入美國,為此支付給蛇頭一萬一千美元。她丈夫最后在世貿中心的供貨室工作,死后留下了孤兒寡母。她居住在漏水的地下室中,兒子得哮喘病,她已經支付不起房租了。
這時,工會出面安排她見了一位律師。律師說服她出來領取一百六十萬美元的補償。她被這筆巨款嚇壞了。她是在貧困山區長大的,一頓飯只能吃點米和半個雞蛋。她祈禱:主啊,請不要改變我,讓我還是原來的我。
這位三十八歲的單身母親,把這筆錢看做是死去的丈夫給他們母子的禮物,以此獲得內心的安寧。她仍然過著節儉的生活。租兩居室的公寓,房租僅一千二百美元。不過,錢確實改變了她的生活。她把錢投進風險低的股市中,靠利息就過得相當舒適。十七歲的兒子也在紐約一家私立學校讀書。
另一位墨西哥單身母親,丈夫在世貿中心當廚師。她和丈夫2000年回國參加婚禮,在入境時被截獲,正等著將他們遣返的法庭聽證。但是,“9·11”發生了,丈夫死了,留下了四歲的孩子。如今,這位三十歲的婦女已經有了男友,并與之剛生了個女孩兒。在律師的幫助下,她最后得到了二百二十萬美元。
第三位受害者遺屬是位三十五歲的厄瓜多爾男子。“9·11”妻子死時,他們的孩子才八個月。當他的律師告訴他可以領一筆巨款時,他簡直覺得受辱:堂堂男兒,怎么能因妻子的死而變成巨富!但當律師委婉地提醒他這筆錢可以幫助他們的女兒時,他軟化了。他最后也得到二百二十萬美元左右。但他還堅持租一間窄小的公寓。用他的話說,“錢永遠無法把我女兒的媽媽買回來。”
這些非法移民,在理論上都還有被遣返的可能,而且也確實懼怕被遣返的命運。當然,根據有關法律,他們即使被遣返,錢也是他們的。但是,他們都決定留下來。因為沒有合法身份,他們不能堂堂正正地過自己的日子,甚至駕駛執照也領不到。國會曾有動議,要給這些“9·11”受害者家屬綠卡,可惜至今未能通過。但是,不管這些人如今多么壓抑,他們最大的期望是留在這里。因為他們知道,沒有打工證,暫住證,偷偷摸摸地給人家干活,碰到這樣的事情,在大多數社會,你也只能認倒霉了。而他們的經歷則說明.在這個社會,人們對弱者有著最基本的尊重。世貿中心當年是世界財富的中心。死難者中許多都是富人。但是,在補償這些受難者時,死者生前的財富和地位卻不重要。一個非法移民的廚師和一個企業總裁的補償是一樣的。
【選自2006年9月11日《南方報業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