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非等
因為寫過一篇《適當培養自卑感》,主要針對外行領導內行的積弊,主張內行要有職業自尊,要注意適當培養外行的自卑感。文章一出,立刻有缺乏幽默感的雜文家撰文批評,認為我腦袋發昏,與虎謀皮,癡人說夢。其實我一直認為自己的設想是有道理的。你看,那些我們當年嘲弄過的人,后來下獄,想自卑已經沒有價值;如果他們早一些自卑,為人低調,不事張揚,何至于此?
但是有些人永遠不會有自卑感。
當年我們苦口婆心地勸一些人多讀書,后來失敗了,因為按時尚價值觀,讀書實在無大用。比如說,某甲大學畢業留校,天賦不夠且終日玩樂,課上得一塌糊涂,副教授評不上,于是不斷地到校長面前去哭號。校長被搞煩了,說,你這樣天天纏著我哭,會影響我的健康呀,你愿不愿意挪個窩,做做管理工作,弄個副處長干干?這話問得多余:一是他不走“管理工作”的路子又能怎么辦?二是這“副處”必定能得不少好處。于是某甲欣然赴任,如今志滿意得,官升兩級,公車獨用,覷得教授如無物。教授某君,太太在學校任處長,福利分房時,教授太多,照顧不過來,而處長有保證;丈夫就對管事的說,我跟著太太,好么?否則還不知道要等到哪一批。然后太太就嘆息:“唉,做學問有個屁用!”——因為只看見“利”,也就難有自卑感了。
前些年處處要比文憑了。不少機關干部文憑偏低,于是乎紛紛向大學贈送公款,聯合辦學,如捐班一樣。有些大學只要搭上官場里的人,管他酒囊飯袋,照樣給個碩士博士。管修馬路的市長,就弄個“城建規劃博士”,管菜籃子的市長,則弄個“農業經濟管理博士”,據說很容易得手。官僚幾乎一天課也不用上,也不完全是因為忙,而是笨,怕出丑。有不少名校成堆地賣碩士博士文憑,作交換,活生生地把政府搞亂了。那些弄到假文憑的干部從此就能理直氣壯地管理真文憑了。這邊批土地批資金,那邊回贈文憑,事情弄到聲名狼藉,有關部門發話,要清理干部文憑,因為假的多,魚目混珠,弄得真文憑真才實學也淹沒在老百姓的唾沫中了。可是,你聽說有幾人的文憑被沒收回去的?
所以,要培養一些人物的自卑感,真是任重道遠。
【原載2006年9月28日《都市文化報·專欄》】
貴族與農民張鳴
寫這樣一個題目,讓學者來看,很容易想到中世紀的歐洲,只有在那個時候,貴族和農民這兩個概念才能放到一塊說事。然而,在當下國人的口頭語中,不僅是兩個出現幾率相當高的詞語,而且是困擾國人多年的夢魘。
向往貴族是國人多年的努力。書沾上“貴族”,無論氣質還是行為就好賣,房打上“歐洲城堡”字樣價錢就高。眼下北京人又趕著小孩子學高爾夫球,說是打高爾夫球有貴族氣質。據說一代小貴族的培養,分為兩個路數:一個是本土路線,琴棋書畫再加讀經,一個是西化路線,鋼琴、網球、高爾夫再加點涉外禮儀,比如怎么吃西餐、打領帶之類。
總而言之,中國城市有了點余錢剩米的人們,個個都憋著勁把自己的兒女培養成貴族。其中有些人聽說了三代才能培養出一個貴族的傳言,還多少有點耐心,可相當多的人恨不得一夜讓自己的孩子變成伯爵,采取了快速填鴨式的培養。孩子課余時間學了外語學鋼琴學了鋼琴學舞蹈學了舞蹈學禮儀,弄得大人孩子都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在舉國若狂追求貴族的同時,農民這個詞恰如其分地倒了霉,成了貴族的反襯。在很多場合,“農民”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變成了一個形容詞,無論人或事,只要被人說成是“農民”或者“真農民”,被說的多少有點生不如死的感覺。很多人寧可讓人說他是流氓,也不愿意讓人說他是農民。在城市流行語中,農民意味著落后、保守、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面,以及種種讓城市人看不起的毛病氣質。總之,若要貶低人,一句“農民”就足夠了。
不過,有意思的是,我們這些追捧貴族、貶低農民的國人,恰恰離貴族最遠。要說歐洲人捧捧貴族,倒是情有可原,封建社會相去不過三百余年,當年的歐洲城堡猶在,某些國家還有國王和士爵。可是中國,據錢穆說,宋代已經沒有了大門檻,整個社會變動不安,“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朝為田舍兒,暮登天子堂,或者反過來,朝為座上客暮為階下囚,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中國社會,沒有貴族已經有上千年了,怎么到如今,反倒全社會尋找起貴族來了?
其實,現在追捧貴族的國人,盡管身在城里,但是較真追上去,出不了三代很可能就露出了本色——農民。農民才是我們的本色,無論哪個家族,就算是姓愛新覺羅的滿洲皇家的人(大多數人都姓金和趙了,近幾年才開始“復辟”),查到他們的祖宗努爾哈赤那里,其實也是半個農夫。對于那些號稱祖祖輩輩都居住在城里的人來說,我們的城市,在百年前不過是集中居住的鄉村,也沒什么值得自豪的,況且,居住在城市跟貴族與否并沒有關系。
也許,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底拿不出手,又趕上改革這么多年,不少人有了點閑錢可供折騰,于是就拼命追求貴族,急切之間又找不到學習的榜樣,只好憑著一點皮毛的印象胡亂追起來。按說,追求貴族,向往教養、品位,倒不是什么壞事,至少說明咱們有些先富起來的人有點追求,想給自己和子女上臺階。只是追的往往不是地方,不知道彈鋼琴、跳拉丁舞甚至打高爾夫并不等于貴族。
教養,更多的來自于家庭的氛圍,來自于教育,來自于書籍的滋養。無論如何,一個只有琴譜、時尚雜志的家庭,是培養不出氣質高雅的人來的。傳統的中國,沒有貴族,但是有書香門第,書香門第的標志,不是某種我們現在熱衷的零碎技巧。而是讀書的傳統。
已經有太長時間了,國人總是對自己不自信,而農民的底色,恰是我們不自信甚至自慚形穢的根苗,追捧貴族和貶損農民,都不過是這種不自信的一種掩飾和發泄。
【原載2006年9月14日《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