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慧平
太陽,我跟著你
到處瘋走。
我們都是兒童
看到什么,就照亮什么。
太陽,我們行走的路
在身后發光。
不知道是因為我喜歡陽光才喜歡上了這首詩,還是因為這首詩才喜歡上陽光的。但是,肯定的,我喜歡這首歡蹦亂跳的詩,我喜歡這個歡蹦亂跳的太陽。喜歡得心里癢癢的,想摘下來把她吃掉。但是,我不能,我知道還有很多人都跟我一樣地愛著她,呵護著她。
我喜歡太陽。喜歡所有形容太陽的詞語和所有與太陽有關的事物,還有每一個有陽光的日子。
按說,在“苦焦”的西海固,是不缺少太陽的。持久的干旱少雨能把人的心都曬焦,焦渴得像這黃土塬一樣,一陣一陣揚沙,一層一層蛻皮。但是我仍然感謝陽光。感謝陽光的賜予。太陽底下的人沒有不感謝陽光的,因為陰郁的日子是陽光趕跑的。
記得有一首歌,歌名叫 《大太陽》,歌詞已忘記了。但是熱情洋溢的旋律和“大太陽”這個意象卻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西海固的太陽真得叫做“大太陽”,尤其是夏天。夏天的太陽是沒有形的,整個黃土塬,整個天空,是無邊無際的金色,是烘烘作響的暴曬,是一種火辣辣的烘烤。
太陽,我跟著你
到處瘋走。
我們都是兒童
看到什么,就照亮什么。
太陽,我們行走的路
在身后發光。
是我在吟詩嗎?不,不是我,是詩人,是我不知道名字的詩人。但是我相信,你來到西海固,你就會覺得自己在吟詩,是整個西海固在吟詩。
這時,你是無法看清太陽的面容的。你根本就不可能睜大眼睛往上看,就是瞇縫了眼睛你也只能看見銀針似的東西直扎你的眼球。西海固人說天氣熱,從來不用這個粘粘糊糊寡淡無味的“熱”字,他們會用“曬”、“焦” (注意這里該念去聲才能說出那個味來)“大”來說明的,而且,用詞不同,天氣熱的程度也在一層一層遞進。例如他們會說“天氣越來越熱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焦了!”“天氣大了,大的很了!”其中的韻味只有西海固本地人才理解得深透。更重要的是,在西海固的夏天,沒有云,沒有霧,也沒有雨,漫天就那么一輪毫無遮攔的太陽,火球似地燃燒著,曬得你沒有地方躲藏,抬眼之處,是蜿蜒而去的青灰色的群山和連綿不斷的黃土塬,連個有陰涼的樹你也找不見。你沒有在夏天去過西海固你就不能理解什么叫“曬”。如果你穿著露頸露胳膊的衣服,你會覺得你的胳膊和脖子上有針扎的感覺,無數的小銀針齊刷刷地扎下來,一下字就讓你知道了“曬”的含義。如果你不能理解西海固人說的天氣“焦”這個詞,你就在夏天來一趟西海固吧。保證不出三天,你就會曬成一節西海固山上特有的干木頭。棗紅色的,像熟透了蘋果那樣的紅臉蛋。西海固的太陽絕對不同于南方的太陽,如果說南方的太陽像南方的人是溫潤而婉約的,那么西海固的太陽就是典型的北方漢子,北方婆姨,性子直,秉性強,對待愛情也不知道迂回曲折,他們就那么火辣辣的直來直去的愛情,愛得死去活來。看吧,這里的陽光是直射的,毫無遮攔。如果說南方熱的受不了了,那也是帶著雨水的一種溫潤的熱,像江南才子寫好的詩,纏纏綿綿,凄凄惻惻:“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執子之手,生死契闊。”南方總是帶著水分的。西海固沒有水,西海固最稀罕的是水,最恨的是雨。是的,是雨!
什么“沾衣欲濕杏花雨”、“微雨燕子斜”的“細雨”,甚至“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的“好雨”都顯得憂柔了些,西海固需要的是一場遮天蓋地淋漓盡致的透雨。像恨背叛了自己、遠離了自己的戀人一樣,西海固最恨的是雨,是水分,而不是太陽。太陽是母親,她什么時候也不會背叛你。
你能想象得到雨點砸在干透了的黃土地上的情形嗎?那絕對是一種震撼,這種驚心動魄的震撼來自天地之間那生與死的糾纏和較量,那是戀愛了很久的天和地的初夜。草木在這么一場雨后就蓬蓬勃勃地瘋長起來了,莊稼也絕不會錯過戀愛的好時節,連牲畜們都會高興得在塬上撒幾個歡子,打幾個滾。西海固的農民把這雨叫救命雨,他們會樂呵呵地說:今年豐收有望啊。但是這種痛痛快快的雨在西海固是很難見到的。尤其當南方的土地上洪澇泛濫的時候,西海固的人就會止不住唏噓感嘆:老天怎么不長眼呢,要是把這一場雨下到我們的塬上、我們的洼上、我們的山坡上,那——嘖嘖!再多也不嫌棄。那個因假設而產生的美勁多少帶點夸張,卻無比真實地讓人感動。如果你是在南方住慣的人,在西海固住了那么幾天,這幾天足夠你感受干旱的滋味的話,再碰到下雨,你肯定會為老天的這種行為感動,甚至于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這被太陽曬得干透了的吸收了太陽各種精華的黃土塬就等待著這么一場雨啊,有了一場雨,生命就迫不及待地從西海固的土塬溝壑里長起來了。可就是缺這么一場雨,很少有一場淋漓盡致的雨寵幸這片焦黃的土地。
西海固大大小小的父母官,他們最關心的就是西海固的雨,“計劃生育天下雨”是他們的日常事務。他們最大的政績就是風調雨順,只要下雨了,一切問題就都好辦,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糧食豐收了,山川綠化了,連讓領導頭疼的計劃生育工作也好做了。人們心里亮堂了,什么事想不開呢?問題是雨少啊,多少父母官苦惱著這天下雨的事。不怕大家笑話,西海固的城市很少有用水沖洗街道的,雖然大家苦惱著一場一場的風一陣一陣由風卷的塵土,卻舍不得把白花花的水用在清洗上。
干旱少雨,很多人都怨恨著這個結果,有些人還把少雨的原因歸結為“太陽毒”,歸結為太陽曬的太多。而我——一個在西海固生活了四十余年的人,卻常常對這里的“大太陽”心存感激。我慶幸西海固有太陽照著,有太陽關顧著,像母親不放棄自己的任何一個子女一樣。太陽不會挑三揀四。哪怕是在西海固干涸的土地上。哪怕是在烈日暴曬的夏天。她都會無私地獻出自己的光熱。我熱愛太陽,缺少雨水的西海固幸虧有這么多陽光,才有了鳥的歌唱,才有了昆蟲的喧鬧。我盼望著下雨,也熱愛著響晴的陽光灑滿大地的日子。如果能在下過一場雨后再見到陽光,那種感覺是無與倫比的。
說到西海固的氣候,一定記得“早穿棉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的話吧,說的是夏天,地處北溫帶的西海固,就是夏天的陽光也還是很有限的,中午的太陽毒毒地曬著,曬得人能脫一層皮,但是,早晚卻是冷颼颼的。雖不能真的穿棉襖,但衣服還是要加的,尤其是女孩子似乎更喜歡陽光,因為有了陽光,就為穿短裙子穿短褲找到了理由,也為愛找到了根據。西海固人盼望雨水,但絕對不討厭陽光。
把陽光和雨水很好的調和了的,是西海固的秋天。在秋天,老天似乎變成了具有惻隱之心的慈祥老人,幾乎天天派了云來 ,派了雨來,而且適時地派了太陽來,雨不大,淅淅瀝瀝的,有時候還飄舞著一些雪花,揚花一般輕輕盈盈的,但已經足夠洗滌充滿塵土的空氣了,也許是西海固節約用水節約出了經驗,稍稍有些雨水,就足夠打扮出一個鮮活滋潤的美人兒來。可不是,你看,天晴了,天藍得一塵不染,看不見一絲云翳,連鳥也憐惜得不忍劃過。太陽是那種很清新很新鮮的太陽,仿佛剛剛從浴缸里出來,明眸皓齒的,能把人的心都照得亮堂起來。我把這時候的太陽叫做“明麗的太陽”,真的,從沒有這么真切地感到“明麗”這個詞的妙處和可愛之處。明亮耀眼的寶石一般,清澈純潔的嬰兒的眸子一般。
明麗的太陽行走在寒冷的初秋。
因為寒冷,我蜷縮在被窩里昏昏睡去,可是當我睜開眼,明麗的陽光就用她那么明亮的目光盯著我看,口角還露著一兩點調皮的笑。她的身后,是湛藍清明的天幕。仿佛雨、雪都不曾來過,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陽光和天幕都透著一種撩人的新鮮。我趕快起床,急于走到這明麗的陽光里去。
有點冷,是那樣清冷,像是走進了雪水的瀑布里似的,你能感覺到一種來自骨頭里的冷。但是,明麗的陽光讓你有一種對溫暖的期望。幾位老人坐在繁華的商城門口的臺階上聊天。我知道,“天”是在哪兒都可以聊的。偏偏坐在這個人來人往的臺階上,是因為他們喜歡熱鬧也喜歡這斜斜的一方溫暖的陽光啊。
秋天明麗的太陽是個風韻成熟的女人。她穩重、成熟、有心計。她總是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也常常出現在最需要她的人面前。她的微笑含蓄而有分寸,讓人天天渴望看見她。而她卻偏偏不一下子滿足你的這點渴望,讓你的心里總留著等待、存著依戀、有著嘗不夠的新鮮感。
她就那么一方,亮亮地照在一片嫩草上。這是已經修剪過了的秋天的最后一片草地,經太陽這么一照,就又從根部發出嫩芽來,像一群剛出殼的小雞似地探頭探腦 ,毛茸茸的感覺就傳遍全身。
秋天的含著笑意的太陽常常惠顧一株枝葉稀疏的花樹。它曾經開過無數繁茂的花朵。那些有著淡黃花蕊的淡紫花瓣——曾經擠擠挨挨推推搡搡地在它的枝頭上鬧過、唱過、舞蹈過,把那么多的熱鬧和笑聲留在樹的記憶里,把那么芬芳的味兒和笑容留在樹的記憶里。如今,花樹枯了、落了葉,孤零零地站在花園里,而當悲涼一層一層襲來的時侯,太陽就把自己的熱情給了這樣一棵不忍遐思的花樹,讓它鉛色的枝桿涂上一曾淡淡的紅暈,讓它的思緒再次飛回到自己曾有過的繁華里去。你看那站在枝頭上唱歌的不正是四月里來過的那一只鳥兒嗎?
她也常常把一方陽光斜斜地照在坐在墻角曬太陽的這位老人身上。老人有著霜一樣的白發和胡須,臉面也蒙了霜似的慘白。老人蜷縮在墻角,雙手交叉筒在袖筒里,擱在膝蓋上。老人有時垂頭打個盹,大多時間,他瞇縫了眼睛瞅著前方,似乎是瞅太陽斜斜的光芒,又似乎是瞅著遠方。老人的老伴前幾天還在,互相攙扶著一塊出門一塊拎了菜籃子回來。才過去幾天呢,老伴就不見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老人想著另一個世界里是不是也有這樣明麗的太陽呢?他的目光深邃,如同太陽背后的藍天一樣,雖然孤獨,但還是不忍離去,不忍離開這暖暖的太陽啊!
一位年近古稀卻剛剛娶了年輕妻子的教授,紅光滿面,走在這明麗的陽光里,一眼就看見了搭在別人樓窗上的一縷葡萄藤上艷紅的葉子,兀自感嘆:有一抹陽光就有一片鮮紅的生命啊!
我站在我的校園里,發現腳下常常走過的小路邊,一叢爛磚破瓦的空隙里竟長著幾根綠草,油綠油綠的顏色,是初秋的那種成熟的顏色,草地中間竟然探出一朵小花,黃色的蒲公英大小的花朵,用一雙明亮亮的眸子,稚氣十足地,還有點莫名其妙地瞅著它還沒見過的世界——還有,秋天明麗的陽光。
我知道嬌弱無助的小花是禁不住早晨的霜凍的,但此時此刻,她無限眷戀地對著這一縷陽光微笑著,毫無戒備之心。我突然對這小花產生了一種類似于母親的眷憐。我知道,她是對太陽,九月明麗的太陽充滿了無限信賴的。我似乎聽見它在歌吟:
太陽,我跟著你
到處瘋走。
我們都是兒童
看到什么,就照亮什么。
太陽,我們行走的路
在身后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