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7年8月的一天,趙高終于給朝臣們出了一個難題。當時的場景是這樣的:二世胡亥坐在大殿之上,眾臣分列兩班,那只鹿就在大殿的臺階下,而趙高,則站在距鹿不遠的地方。這一幕如此荒誕,但卻在日光下明晃晃地發生。
趙高指著鹿說:“我要把這匹好馬獻給陛下。”
胡亥大笑說:“中丞相搞錯了,怎么能指鹿為馬呢?”
趙高便讓朝臣們說到底誰搞錯了。這本來是個簡單的知識問題,但在權力的干涉下,一切都變得耐人尋味。胡亥當時的權力是用如下符號來彰現:顏色有別于他人的服飾以及放在高處的座椅,當然,還有他的坐姿——只有他是坐著的,而且面南背北,這樣的有利位置讓他能夠將目光打在每個朝臣的臉上,所以任何形式的撒謊都很容易被識破。不光這樣,胡亥還擁有強大的自信,他的自信來源于他的父親——那個震環宇、蕩六合,創建霸業的帝王,他經過一世的打打殺殺,最終通過武力給天下命名:秦。胡亥是他的親生兒子,在“世襲制”這樣的制度保障下,胡亥無疑對天下具有不可轉讓的處置權,這種莫大的權力賦予了他不可一世的判斷力,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說是鹿。
而趙高,他當時的身份是中丞相。雖然他位極人臣,但也只能站著跟胡亥說話——只不過他比其他朝臣站得更直一些而已。他的站姿本身就是一個身體政治學命題:可以想象,當他還是秦國從趙國俘獲來的俘虜時,他一定是跪著的,跪這種姿勢證明了他的臣服,他的腳被鎖上大鏈子,以限制他的自由。同樣作為俘虜,趙高的父親被處以宮刑,母親則被殺死了,這種殘酷的對待俘虜的方式,讓趙高驚懼并顫栗,而此前在趙國當貴族時,驚懼與顫栗這種身體上的強烈不適感從未有過。從那以后,他明白,只有在政治上處于劣勢的人(或者階層)才會在身體上出現這種不體面的感覺,這種不體面,有時會發展到令人尷尬的境地,比如出汗,或者尿褲子。但跟閹割來比,以上恥辱顯然算不了什么。這種對身體的摧殘,讓他在政治上又降了一個等級,我說的是由俘虜降為閹人。 可以想象,初為閹人的趙高,雖然由于頗有些文化知識,再加上做事勤勉努力,不久便被秦始皇派去輔導胡亥,但他初次面對胡亥時,還是將頭低了又低,腰彎了又彎,他這樣做,一是彰現自己的卑賤,二是本能地讓他的外生殖器部位盡可能少地暴露在對方目力之下,雖然他當時肯定穿了幾條裙褲,但這種自卑還是掩飾不住。雖然做了胡亥的老師,但這樣一個問題日漸擺在他的面前,那就是,胡亥是次子,即使苦心討好,將來胡亥繼承不了皇位,也難以從他那里得到回報,于是他獻媚于公子扶蘇。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獻媚,這對于真正的男人公子扶蘇來說,實在令人作嘔。跟勾引不成反大喊強奸的惡婦人一樣,趙高玩了個計謀,便讓秦始皇將扶蘇派到北邊協助蒙恬守長城去了。現在趙高算是將心思全用到胡亥一個人身上了,他教他獄律令法,教他習字,但胡亥不成器,趙高更多的角色是胡亥的玩伴,但兩個男人的感情就在這樣的玩樂嬉戲中建立了起來,發展到最后,胡亥對趙高形成一種心理上的依賴,有如女子對男人的依賴一樣。這種依賴助長了趙高的膽量,使他在胡亥面前,逐步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覺——這在秦始皇跟前是不可想象的,那個粗野的家伙,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有一種傲慢,這種傲慢讓他挺著肚子連同肚子下面的生殖器,仿佛天下不過是他的一個嬪妃。但那個傲慢的男人終于死在了出巡的路上,他的身體任人擺布——盛夏七月,暑熱難當,他的肚子和腹部鼓脹了起來,七竅中流出難聞的腐尸味,蒼蠅逐臭而來。從沙丘到咸陽顯然還需要一段日子,為了掩蓋氣味,這個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被安置在一車鮑魚里,這樣,沿途臣民都知道是鮑魚臭,而不知是始皇臭。趙高聯合丞相李斯,密不發喪,假傳詔書,賜死扶蘇,讓胡亥當了皇帝。然后又殺了擁兵自重、對扶蘇之死頗有疑心的蒙氏兄弟。然后又殺了始皇帝的22位公子、10位公主。然后殺了朝中一半以上對自己不甚服從的大臣。然后又殺了宮中大多數宮女。然后又殺了為秦始皇建造陵墓的大多數能工巧匠。最后,他設法殺了李斯。每殺一批人,他的腰桿就直起來一些。終于在公元前207年8月,他能站直身子,并略帶高傲地與胡亥說話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男人了,但他還想測測他人,看他們是否真把他當男人看。
所以,胡亥作為男人,是因為他有一個鐵和血的父親,趙高作為男人,則是因為他有一個“謀”和“術”的頭腦。公元前207年8月,兩個男人就這樣在一只鹿面前相遇了。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發生的一個重大命題:在權力面前,知識何以為真?這個問題,2000年后,福柯才開始正兒八經地探討。
故事的結果任何歷史教科書上都有記載:有的人低頭不語,靜以觀變;大多數人附和趙高,說的確是馬;只有極少數人,說是鹿。在權力面前,知識敗退了。“靜以觀變”的那部分是“狗儒”的先祖,而說是馬的那部分則成了獨裁的幫兇,說鹿的那部分,我不說你也知道,他們都被殺死了。在這次事件之后,權力不但決定知識的真假,還決定一個人的真正性別。是的,胡亥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趙高乘機說他神經錯亂,胡亥也就信了,也就遵趙高之意,去上林苑齋戒,以求上天寬恕。
胡亥在趙高面前失去判斷力,從而失去自信,在性別角色上,他開始扮演女人。在趙高面前,他開始出汗,開始顫栗,甚至開始有了媚態。到最后,趙高玩夠了這種性別置換的游戲,便指示咸陽令閻樂帶兵攻入胡亥當時所在的望夷宮,逼胡亥自殺了。
胡亥在死前乞求閻樂:“您能允許我見見中丞相嗎?”閻樂說:“不行!”胡亥又說:“皇帝我不做了,讓你們中丞相去做,你能留我一條性命嗎?我只求做一個郡王。”閻樂說:“不行!”胡亥又說:“那讓我做一個萬戶侯吧。”閻樂說:“不行!”胡亥說:“我愿意同妻子做普通百姓,納稅服役,總可以吧?”閻樂說:“不行!”胡亥于是接過閻樂手中的劍,自殺了。這個情景很有意思,雖然自殺是一個相對體面的死亡方式,但在他那么多次的退讓與請求之后才發生,顯然說明,在心理上,胡亥早已失去了一個貴族男人本該有的驕傲。
胡亥死后,趙高拿出象征皇權的所有裝飾物,武裝起自己:他把傳國印璽佩戴在自己腰上,穿起龍服,登上殿前臺階,坐在那張椅子上,并且面南背北。滿朝文武像看著當初的那只鹿一樣,看著趙高。在他們心里,今日的問題跟“是馬還是鹿”一樣,他們需要對“是趙高,還是皇帝”做出回答。強大的忠君思想使他們保持了長久的緘默——所有人也許還都意識到:閹人趙高,如何挺起腰桿治天下?他們還意識到:即使有印璽、龍椅、龍袍……用再多的權力符號裝扮起來,趙高也仍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個男人,這在男權思想已完全定型的那個時代,讓這樣的人做皇帝,顯然是不可想象的。
趙高的行為超出了朝臣們的想象力,而朝臣們的沉默則擊垮了趙高,讓他本能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走下臺階,脫去龍袍,迎立扶蘇之子子嬰。子嬰繼位五天后,就將趙高誘殺了。我們說:子嬰繼承了父親的男人風范,這種風范讓他在面對一代權閹時,毫無畏懼,并最終用自己性別上的優勢,將對方擊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