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悲鴻自小嗜畫,簡直到了愛畫如命的地步。九歲開始,他便隨父親學畫,每日臨摹一幅吳友如的界畫和人物。十歲便為父親在不重要的部分添染顏色,與此同時,對著香煙包里的公仔紙中的動物畫片照著臨摹,不過被父親斥之為畫虎不成反類犬。但他沒有灰心,不斷地畫下去。由于家境清苦,17歲便到家鄉的一間中學去教圖畫,兩年后,父親病逝,負債累累,他只身來到上海,不名一文,無依無靠,在秋風苦雨、饑寒交迫之際,仍抱著以畫謀生之念,一面托人到復旦大學求工,一面把作品寄到《小說月報》以求月入二三十全之小差,但都遭到拒絕。在漫長的等待中,他偶然到高奇峰剛剛創辦的審美書館流連、觀畫,某日突發奇想,畫了一幅馬寄去,希望能叩開審美書館的大門。誰知幾天后,他接到了高劍父的一封信,極力贊賞他的作品:“雖古之韓千,無以過也。”徐悲鴻掩飾不了其興奮的心情:“以小作在其處出版,實少年人最快意之舉。”因而得以認識高氏兄弟,隨即他來到審美書館,叩見高奇峰,坦然相告自己的困境,奇峰憐之,囑他畫四幅美人圖。徐悲鴻立即答應。時值年關,桃符萬戶,鑼鼓喧天,回到住處,又得復旦大學錄取消息,真是雙喜臨門。但他此時口袋中只剩下小洋兩毫,畫四張畫需時一周。只能每天清晨買一飯團充饑,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至第五日,已到絕糧之境。于是只能餓著肚皮把畫畫好,匆忙到審美書館交差。誰知那天是星期六,高奇峰沒來,只好留下畫稿,怏怏而去。在此饑寒難支之際,遂求一同鄉借貸二十金。到了星期四下午,突然收到高奇峰的信,稱贊他的畫很好,并決定報以五十全作筆潤。徐悲鴻意氣為之大壯,急急去取了這潤筆費后,清還了債務,順利地入讀復旦大學攻讀法文,從此,徐悲鴻開始步入順景,并走上了美術之路。
遺憾的是,徐悲鴻這四幅美人圖,在當今出版的有關徐悲鴻的畫集及傳記中,均只有文字記載而不見有圖片收錄。
筆者十多年前于黃志堅先生家中得以獲觀其中兩張,先生去逝后,不知其下落,所幸當年蒙先生允為拍攝,得留一畫痕。
黃志堅先生舊藏徐悲鴻的美人圖為明信片,一日《凝香圖》,呈橢圓形,編號為“三色版第十二號”,一日《納涼圖》,為條幅形,右下角署“江南悲鴻”四字,編號為“三色版第十三號”,標題與編號之間均注有“徐悲鴻筆,上海棋盤街審美書館印行”字樣。
這兩幅畫的發現對徐悲鴻的研究無疑是重要的。
徐悲鴻1930年發表在《良友》的《悲鴻自述》中,提及了高奇峰囑畫四張美人圖,但并沒有清楚說明是在哪一年。而被人所忽略的是,徐悲鴻《自述》中以年齡記事,根據當時中國的傳統習慣,年齡都以虛歲計算。大概正因如此,所有關于徐悲鴻的年譜、傳記以及回憶文章中,雖然都根據徐悲鴻的《自述》提及這四張美人圖,但因為忽略了傳統上年齡的計算習慣,因而把這四幅美人圖的創作時間列入1915年甚至更后。如徐慶平編的《徐悲鴻年表》(《徐悲鴻的藝術》,香港藝術館編制,香港市政局出版,1988年)中,雖無提及美人圖,但提到了他所畫的馬,時間定在1915年;徐伯陽、金山合編《徐悲鴻年譜》1916年1月的記載中稱:“一月下旬,生活又陷入絕境,再次將畫的一匹馬送審美書館高劍父,高回信稱贊說:‘雖古之韓千,無以過也。’”并得以出版。而在2月2日的記載中則曰:“農歷大年除夕。應高奇峰之約,再為審美書館畫仕女四幅,要完成這些畫,需時一周。”可謂言之確確。但從民國三年(1914年)一月出版的《時人畫集》中,內頁刊有全版“審美書館發行環球美術郵片”廣告,在《最新時裝美人》系列中,作者就有徐悲鴻的名字,同時出版的還有鄭曼陀。周柏生、徐詠青、丁悚、胡伯翔、但杜宇等各家共三百余種。
《時裝美人圖》畫成后,即收入審美書館出版物的“環球美術郵片”之列。隨后在民國五年(1916)年,審美書館又重新把此四幅畫分別再印為掛屏和冊頁,(見陳樹人譯述的《新國畫》再版時版權頁廣告)這套“時裝仕女(掛屏)”,“大小數十種,均為著名畫家曼陀,柏生、悲鴻諸君所繪,石版精印”,在廣告中高氏以“艷麗絕倫,陳設廳事,誠最優美之裝飾品也”作廣告詞以廣為招徠。
由此,可以確定并廓清了徐悲鴻四幅美人圖的創作時間應為1913年底互1914年1月初之際。同時這也廓清了徐悲鴻和高氏兄弟交往的時間。
又據徐伯陽。全止合編《徐悲鴻年譜》1915年11月項記載如下:(徐悲鴻)“給審美書館繪春夏秋冬四幅五彩花鳥屏條,和一幅水墨鐘馗像,一幅素描的觀音,后者是作為樣品的試筆。”這在徐悲鴻的《自述》中未有提及,對于鐘馗像和觀音素描,我們暫且不去研究,至于記載所說的“春夏秋冬四幅五彩花鳥屏條”,恐怕即為時裝仕女四屏、因為根據美人圖顯示,《凝香圖》所繪的正是春天的景色,而《納涼圖》便為夏天景象,至于未獲見的另兩圖,應力繪以秋、冬為背景的仕女圖。當然,這是在未有新的發現之前所作的推測。
從徐悲鴻的美人圖中,我們可以窺見他早年的繪畫技法和審美取向。鄭逸梅說“徐悲鴻繪畫,從臨摹吳友如人物入手。”(鄭逸梅:《藝林散葉續編》。《鄭逸梅選集》第三卷353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他早年的確長時間臨摹吳友如的人物畫,但從美人圖中,我們卻可以明顯感到畫的取材與形式均受當時大行其道的月份牌畫的影響,畫面中透露出時裝化新女性的時尚、情趣和格調。大概是第一次的嘗試,且是在饑寒交迫中以一周時間匆匆畫就,因此,和當時的月份牌畫相比,人物畫的工力顯得有點遜色,他無法像鄭曼陀、徐泳青等月份牌畫家那樣用細膩的上筆技法去勾畫人物的細部(鄭曼陀等畫家的月份牌畫,其人物連頭發也繪畫得纖毫畢現),甚至連人體的結構比例也有點失調,表情略嫌呆滯,甚至連神情也仿如徐悲鴻繪畫時的心境一樣有點兒憂郁與哀傷。作為人物的處女作,其敗筆與失誤是在所難免的。但無可置疑的是,在摹仿、學習月份牌畫中,徐悲鴻的美人圖亦不失具有自己的風格。右配景上他舍棄了工筆畫法細膩的刻畫。而更注重畫面的意境,配合人物的形態與神情,以西洋畫法去渲染天空的云霞,在《凝香圖》中。正是通過這種渲染去傳遞春天的氣息,至于花鳥樹木,也是采取了國畫和西洋畫相結合的技法來繪畫的。同樣,在《納涼圖》那欄桿,橋梁、山水的處理,更顯示了他對光暗、遠近、透視技法熟練的把握,充滿著一種與別不同的風格。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他自小對外國的煙包中附送的動物色片和東洋博物標本心摹手追,因此兩圖畫面中的兩只小狗卻畫得非常逼真,形態各異,生動傳神,為畫面增添了不少情趣。
從這兩幅亙中,顯示了他獨特的藝術追求。這一次難能可貴的嘗試,不僅顯示了他的才華,同時也為他日后對融合中西的藝術道路打下了基礎。
徐悲鴻美人圖的問世,為他與高氏昆仲搭起了友誼的橋梁。由于徐悲鴻在作品中融匯中西技法朦朧美以及那種強調陰陽向背的效果,正切合了高氏藝術融洽東西的理念和喜愛濃重渲染的視覺追求,因此深受高奇峰的贊賞,高奇峰看到后親筆致函,“譽于吾畫”,即報以五十全,并立即予以出版。饒有趣味的是,高氏在宣傳策略上,對徐悲鴻這位剛剛出道的“畫家”的處女作不僅給子高度的評價,而且把他的名字與早已成名的月份牌畫家鄭曼陀。徐泳青、周柏生等人并列,稱之力“著名畫家”的行列。
對于高氏昆仲的贊許和雪中送炭之恩德,徐悲鴻一直心懷感激,永志不忘。他不僅在《自述》中詳加記述,而且左日后論及高氏的藝術時亦經常不忘重提舊事。1935年在《談高劍父先生畫》中,徐悲鴻再次談到:“吾弱冠識劍父于海上,憶劍父見劍父見吾畫馬,致吾書,有‘雖古之韓十不能過也’之語,意氣為之大壯。時劍父先生與其弟奇峰先生,畫名籍甚,設審美書館,風氣為之丕變。奇峰亦與吾友善……奇峰前年作古,廿年之別,竟成永吠,私衷悲痛,念之凄然。”1936年高劍父被中央大學聘為藝術系國畫教授,顯然也得力于徐悲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