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以《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最為精絕。本文解讀此詞,并結合蘇軾和賀鑄的悼亡詞作比較,體味納蘭合性德對亡妻驚心動魄、哀痛至忣的思念。[關鍵詞]納蘭性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悼亡 至情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妻子盧氏的去世對納蘭性德的打擊很大。在盧氏去世后,納蘭陸陸續續寫了三四十首悼亡詞,每首都哀痛至骨,其中以此篇《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最為精絕。
這首詞開篇就是一個疑問句:“此恨何時已?”即“此恨不能已”,用問句的形式凸現感情的強烈,語氣的不容置疑。然后“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的三句,表面是點明時間地點。卻有多重含義:一是暗示作者思念亡人而夜深不眠,一直聽著愁雨滴落空階,于是愁雨愁人交融在一起。加重了氣氛二是承接上句,意為一直滴個不停的雨也終有歇住之時,而作者思念亡妻之情卻無法停止;三是“葬花”二字實指三年前妻子的殯葬之事。由上可知:納蘭為亡妻上了三年墳后,入夜不眠,而夜靜之時雨打空階的聲音特別入傷心人之耳,刺傷心人的心直到更深夜寒雨停之時,詞人才從思念之境回來,寫下了這首詞。
從詞作內容看,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寫于他夢醒之時,而納蘭呢,只覺得妻子去世后的這三年整個是一個大夢,而一個長達三年的人鬼相思之夢太長了,該醒來了,于是“三載悠悠魂夢杏,是夢久應醒矣”。生活在這樣一個愁恨不已的世界里,當然是“料也覺、人間無味”,這樣的人間,還“不及”那“塵土隔”的“夜臺”,那里雖冷清,卻有我亡妻在,那是我的“一片埋愁地”啊!作者哭訴道:“釵鈿約,竟拋棄!”就是說,我們本有廝守一世的約定,你卻早早走了,把我一個人拋棄在人世間受這死別相思之苦呢?要知道,納蘭此時并沒有蘇軾寫《江城子》時身處密州的狼狽,年紀輕輕的他卻身處顯貴之位,深得皇帝之寵信,在別人眼中正是春風得意,但在他自己看來卻只是無味人間。這樣榮華富貴的人間在他眼中不及那冷清清的塵土相隔的墳墓。知道了這一層,我們才能深切體會到他對妻子的用情之深。
下片承接上片:“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自古悼亡之詞,最為膾炙人口者除納蘭、蘇軾的這兩首之外,就是賀鑄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了。無論蘇詞還是賀詞,都是從自己的角度純寫自己的愁恨失意,而納蘭詞則是為對方著想,他在想若九泉之下也能通信,就會知道妻子這三年來的喜怒哀樂,知道她在九泉之下與誰為伴了。顯然這是一種情到深處的更高境界。而你在那邊也一定想知道我過得怎樣吧?我只是每個晚上都輾轉難眠,也不忍聽那凄涼的琴聲。
“待結個、他生知己”這種情深之人的安慰之語,在深受亡妻之痛折磨的納蘭看來,這種安慰幾乎是不存在的:“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要是下一輩子我們兩個還是薄命呢?我們兩個還是沒有很好的緣分昵?我們這一輩子屬于光風霽月的日子只有三年,下一輩子是不是還是大部分的時間只能剩月零風呢?這種恐懼心理的透露,讓讀者確信亡妻之痛對納蘭來說已經是滲透了他的靈魂,深入了他的骨髓。這樣的語言說來平淡,細細深味,令人悲不能言。納蘭詞在這一刻令人有一種震撼的感覺:震撼于人間竟有如此至情之人,震撼于人間竟有如此真情,震撼于人間還有人有這樣深情至極的想法,這樣的想法不是情至極處,不是在至情之處徘徊許久,也就是說不是被這種至情之痛常年折磨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末尾以“清淚盡,紙灰起”作結。特別是動態的“紙灰起”,給人以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意:這片片飛起的紙灰,連接了已亡人和未亡人,表達了未亡人對已亡人的無盡思念,也是未亡人對已亡人的承諾:你在那邊先過著,不久之后,我要跟你團聚了。果然,五年之后,年僅三十一歲的納蘭就去世了。
納蘭性德的這首詞虛虛實實,有夢幻有空想,看上去有些凌亂,但我們從上面的分析來看,其實詞中的每一句在感情上都有鋪墊,下面的每一句都是承接上面的詞句而來從感情的脈絡看來,這首詞寫得也非常自然,感情步步深化,步步升華,達到極致之時,又以“清淚盡,紙灰起”作結,于是那種深情就隨著飛揚的紙灰刻在了讀者的心里。嚴迪昌的《清詞史》評價此詞“情傷腸斷、語癡入骨”,是“一段癡情裹纏、血淚交溢的超越時空的內心獨白語”。
若把蘇軾的《江城子》和賀鑄的《鷓鴣天》與納蘭的這首《金縷曲》對比一下,我們會發現不少信息。
三詞相似之處:蘇詞的“不思量,自難忘”,就是納蘭詞的“此恨何時已”之意,不過蘇詞較為柔和,納蘭詞較為激烈而已;賀詞的“同來何事不同歸”,就是“釵鈿約,竟拋棄”之意,只是賀詞更為概括,納蘭詞較為直接而已;賀詞有“空床臥昕南窗雨”,其實就是納蘭詞“滴空階、寒更雨歇”之意三首詞都提到了墳墓,也提到了自己和妻子同居過的房間。
若論不同之處:納蘭寫這首詞時僅僅二十六歲,是個翩翩少年蘇軾寫這首詞時已經三十九歲了,在古代,這已是標準的中年人了:賀鑄詞中有“頭白鴛鴦失伴飛”。可見他應是老年失伴。寫這首詞時當然已是暮年了。另外,關于三詞的寫作背景:蘇軾這時在密州的處境頗有些狼狽,詞中“塵滿面,鬢如霜”之語可以證明;賀鑄也是郁郁不得志;最年輕的納蘭,身居要職。頗得皇帝寵信。
由以上兩段分析,我覺得賀詞蒼涼深沉,沒有少年人和中年人直接的感情宣泄,更多的是一種含蓄,于是他的詞中沒有夢和淚,可以稱作老年人的睿智之作;蘇詞大氣整齊,骨肉豐滿,確實是中年人的成熟之作而納蘭詞呢,完全是憑著感情憑著思緒任意而為,意到筆到,直接是少年人的任性之作,血淚之作。三者比較,雖然都給人以傷感凄涼,但賀詞卻令人深思感悟,蘇詞則令人咀嚼不已,納蘭詞則直接令人驚心動魄。詩詞是抒情的工具,只要那一段情高出眾人,為他人所不及,就是頂尖的作品。
另外,蘇軾、賀鑄在落魄之時寫下悼亡名作。若這兩人官居高位,是不是還能寫出這么凄涼之至的詞來?如果能,我們怎么沒看到?可是,納蘭卻是在自己官場得意之時寫出這些作品來的,甚至妻子的去世直接影響了他的性情,使他改變了人生觀,也使他改變了詞風,甚至也是促使他早逝的重要原因,這種境界,蘇軾、賀鑄能達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