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中學語文教學》2004年第3期肖平理先生的《〈邊城〉中的虎耳草》一文,有如骨哽在喉,不吐不快。
肖先生認為“送虎耳草其實應是女孩兒向自己心上人表白愛情的特殊方式。當然,這只是一方一俗”并從《邊城》有關情節及中國民俗中找了一些佐證。肖先生于是說:“由此,我們也就不難想象,‘虎耳草’的特殊含義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產生出來。因為‘虎耳’兩字在普通話里念‘huer’,而在方言里卻是念作‘fuer’的,由此也就可以產生‘撫兒’這樣的聯想;再看‘草’字,下面不是一個‘早’嗎?既然如此,‘早撫兒子’和‘快生貴子’不也就有異曲同工之妙嗎?”虎耳草在《邊城》中成為愛情的信物,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作為湘西人,筆者認為“當然,這只是一方一俗”和“撫兒”說的論斷卻錯得離譜。
眾所周知,沈從文先生是湖南湘西鳳凰人,有苗族血統,少年時期在酉水流域各地漂泊。《邊城》中的茶峒就位于酉水由川入湘的湘西一側,是沈先生的舊游之地。沈先生素負盛名的作品《從文自傳》《邊城》《湘行散記》等都跟酉水密切相關,可以說是一幅幅瑰麗的酉水風情風俗畫卷。沈先生作品語言的方言味舉世公認,當然是典型的湘西方言,湘西話屬西南官話,跟四川(含重慶)話區別甚微。筆者旅游各地,以方言示人,一律被聽為四川人或重慶人。西南官話“虎耳”念“fuer”,但在湘西無“撫兒”之諧音諧趣。筆者乃湘西土家族人,妻為湘西苗族,均出身于土寨苗村,自由戀愛結婚,我們從未以“虎耳草”傳情示愛,朋輩中也沒有,也從未聽說過有此種習俗。看了肖先生的文章后,筆者首先詢問了鳳凰和茶峒的學生多人,他們均說當地沒有這種習俗,“虎耳”也無“撫兒”的喻義。又與出身鳳凰和茶峒的同事討論,他們有男有女,土家苗漢各族均有,有的還會說苗語,都說虎耳草就是虎耳草,一無“撫兒”之喻義,二無以之作為愛情信物的習俗。不放心,又遍詢各族農村老年人,又查詢民俗資料,亦未得。再說,情竇初開的翠翠,在與儺送的愛情尚未明朗的時候就拿有“撫兒”之意的虎耳草送心中的情人,也太匪夷所思了,開放得過分。
所以,肖先生“既然送‘虎耳草’已喻‘撫兒’之意,用以表達愛情便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不過是想當然耳,“因此,‘虎耳草’的謎底也就揭開了”也就成了一廂情愿。
但是,虎耳草在《邊城》中確實是愛情的信物,為什么是虎耳草而不是別的花花草草?我們得從虎耳草為何物和沈先生的人生經歷中去索解,或許會有所解頤。
虎耳草在湘西極為常見,是一種常綠草本藥用植物,葉片基部呈心形。土寨苗鄉的土醫用它來治療風寒感冒和“猴兒包”(腮腺炎)。從《從文自傳》中可以看出,沈先生兒時是一個流連山野的典型頑童,對虎耳草不可能不熟悉。而寫《邊城》時的沈從文,新婚不久,青島執教,與新月派文人交往密切,多成摯友,熱衷學習西方文學的表現手法,并運用到寫作實踐中去。他應該密切接觸和學習過西方文化知識,對丘比特之箭不會不知,且虎耳草的花語是真切的愛情,“喜歡此花的個性沉靜,保守內向,消極退讓是你的特點,但你的外表跟內心世界并不一致,你眼光銳利,有很好的分析能力,內心盼望得到真摯的愛情,外表卻是冷冰冰的,你這樣只是掩飾自己的真性情罷了”。(見http://www.haolee.com/maoer/augury/f/h002.htm)虎耳草的花語簡直就是翠翠性格和愛情觀的恰如其分的刻畫。沈先生創作《邊城》時,順手把兒時常見而又暗合西方文化特質的虎耳草作為翠翠愛情的信物,應該是很有可能的。
《邊城》描繪的湘西,是沈從文先生心目中理想化的行將消失的文化湘西,是與自稱“鄉下人”的自己格格不入的城市的對立參照物,是湘西獨有的土家苗漢文化混融后的綜合體,讓生活在全球化中的中國人找到了心靈的慰藉物,讓生活在中西文化激烈交匯背景下的中國人有了懷舊的憑借。他們對《邊城》的喜愛是由衷的,但對《邊城》的閱讀帶有極強的主觀性。現在對沈從文的研究亦蔚為大國,可依筆者看來,研究沈的學者中,對沈的作品解讀到位的很少,中外沈的研究者中的翹楚當屬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的凌宇先生,凌先生是湘西土著,對沈從文作品的文本理解沒有隔膜。《邊城》進入中學語文教材,實至名歸,但對她的解讀,有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這方面土生土長且又接受過現代教育的湘西籍語文教師是不該缺席的。否則,像肖先生寫的這類文章的出現就會成為不可避免的了,如果以之來教導廣大中學生,我想不會有什么益處。
(田旭東,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族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