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后,汪偽達官顯貴,紛紛被捕入獄,巨奸陳公博、褚民誼、繆斌、梅思平、丁默、林柏生、陳君衍、葉蓬等都被先后判處死刑。獨周佛海,由南京高院判處死刑后,復經最高法院裁定維持原判,已成定讞,而又峰回路轉,減為無期徒刑,實為群奸中絕無僅有的例外。其中原委,不乏傳聞。近閱友人所著《南京大審判》,內容有涉及“周案”的,謂系周妻親自跪求蔣介石,始得改判。實際并非如此。
葉庭長想玩“貓膩”
周佛海是1946年11月7日,由南京高等法院一審判處死刑的。因本人及家屬上訴“抗告”,一月后,最高法院調卷復核,分發刑事第一庭辦理。當時刑一庭庭長葉某,福建人,頗有心計。因周佛海長期主管汪偽財政金融,是塊有名的“肥肉”,當然不肯輕易放過。不久即有兩個福建人到上海,找到周佛海舊屬、曾任上海《新聞報》社社長、上海特別市政府咨詢委員會主任委員并兼中國通商兩行董事的李思浩,表示他們與葉某相識,案子就在葉某手里,周家有何要求,當可負責轉達。用意是很明顯的。李思浩即將此意轉告周妻楊淑慧。周家商量后,雖覺不失為一有用門路,但恐其要求過高,難以滿足。原來周佛海雖家資巨富,但已遭軍統“洗劫”一回:1946年6月15日,陪伴周佛海軟禁重慶的楊淑慧,獲準由重慶回上海處理家務,飛抵上海后,即被軍統扣留,逼令交出全部動產和不動產,損失不菲。更重要的是,當時楊淑慧認為已走通了另一“門路”,覺得更有把握,更有“權威性”,就沒有理會最高法院刑一庭的葉某的要求。
馬家“神壇”與委座“外寵”
原來楊淑慧自周佛海宣判死刑后,除奔走人事外,還到處求神拜佛,夤緣結識同為佛門信徒的馬姓婦女,此人是立法委員馬曉軍之妻。馬家設有“神壇”,傳說十分靈驗,善男信女,有求必應。楊淑慧也到過馬家神壇求過,并與馬妻成為知交。馬妻告訴楊淑慧,說她認識蔣介石“外寵”吳小姐,已托吳向蔣求情,為周佛海減刑,吳已答應,但吳下面的人要“打點”一下,需金條20根才能應付。以馬的身份,楊淑慧當然是相信和放心的,當即答應了馬的要求。馬妻就叫楊淑慧寫了兩份呈文,由楊署名,一報國民政府文官處,一報軍統局轉蔣介石。周佛海在獄中聽說此事,覺有疑義,但楊則深信不疑。不久馬妻告訴楊淑慧,說吳小姐已在蔣介石處“求”到了“情”,蔣已將呈文,批交最高法院院長夏勤,指令減刑。但減刑仍須服刑,如能得到“特赦”,就可立即出獄。馬表示亦可幫忙,但需再加金條10根,前后30根,先付半數,并議定將來獲得“特赦”,發還資產應悉歸吳小姐,楊淑慧也即依允,并連夜趕往上海,分頭告貸,變賣女兒首飾,湊成30根金條,先交15根。于是馬又代楊擬文,申請“特赦”。不久馬回信說,她親自攜文到滬,面交吳小姐,吳已托蔣緯國帶回南京,面交蔣介石。馬說蔣緯國之妻就是吳小姐介紹的,因此關系非同一般,吳小姐在上海,就與蔣緯國夫婦住在一起,惟蔣緯國雖礙于吳小姐情面,允為代呈,也得給點好處,于是提出再給蔣緯國8根金條。楊淑慧也如數報命。但到1946年12月下旬,“減刑”或“特赦”仍渺無音訊,楊淑慧再請馬妻到國民政府打聽此事,因有一呈文是遞到“文官處”的。未幾馬妻回報說:“元旦已來不及了,因須先由司法院呈請,公文往來,約需半月?!彼煊痔岢觯何墓偬幗涋k人員也得給點“潤筆”,以促其成,須再給金條4根。楊淑慧雖對索取無厭極感不滿,但又恐功虧一簣,只好勉強支付。到1月上旬,馬妻告楊:公文已于1月6日送達司法院。把戲愈演愈真,此時連周佛海都有點半信半疑了??此啤疤厣狻痹谶?,忽然一夜北風起,1月21日最高法院宣布對周佛海死刑一案,維持原判,才“大夢初醒”,真相大白。楊淑慧絕望之余,面質馬妻。馬妻這才承認,她并不認識什么“主座外寵”吳小姐,整個鬧劇都是時任軍統副局長的毛人鳳之妻“導演”的,于是故意大罵毛妻。毛妻也怕此事鬧大,因為毛人鳳與軍統頭子鄭介民向來不和,毛妻與鄭妻也是死對頭。怕此事為鄭所知,授人以柄。毛妻便托曾任蔣介石侍從、特務小組首任組長、保密局中將設計員的胡靖安之妻出來圓場,要求不要聲張,愿將金條退回。約定在上海退回20根,南京退回9根(實際上海只退回16根,南京僅退1根)。楊淑慧也投鼠忌器,又懾于軍統權勢,只好吃啞巴虧,同意不說此事。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鄭介民也微聞此事,派人來找楊淑慧。楊雖未承認,毛人鳳終覺心有不安,就想在楊身上抓到一點把柄,以利威脅、控制,于是又有了所謂“中共人士”過問“周案”的事。
神秘的“中共人士”
時為1947年3月9日,忽有一自稱“中共人士”的薛某,自言輾轉探得楊淑慧住處,特來拜訪,帶來中共某要員“親筆信”,大意謂中共領袖毛澤東、周恩來對“周案”極為關心,決全力營救,特派此人來京主持。楊問擬以何法營救?薛某說“劫獄”。楊淑慧大吃一驚,敬謝不敏,說周佛海雖已判死刑,估計尚無執行之虞,不勞動此干戈。楊將此事告訴獄中周佛海,周立判其偽,肯定中共絕不會作此荒唐事。認為必是軍統所為,但軍統何以如此,尚難解釋。以后薛某又來找楊,重申此議,并說如實不愿如此,請楊給中共某要員寫一便函回復,他好回去交差。楊不肯寫。周佛海則據此斷定:此事是毛人鳳或毛妻所為,旨在取得楊與中共要人交往的依據。
然則毛人鳳為什么做這種雪里埋人的蠢事,導演這出必然敗露的丑劇呢?原來當時抗戰勝利,舉國歡慶,高層已內定將于1946年元旦發布“大赦令”。毛人鳳極知周佛海與國民黨的深厚淵源,國府要員中,不乏周的知交故友,就是蔣介石本人,對周一直頗有好感,有意維護,這是戴笠生前就已吐露過的,故認定以周的身份、境況,不列大赦,亦必列入特赦,落得做個順水人情,騙點金條。不想大赦令發表,漢奸皆不在內,也未對周另頒特赦令,而最高法院維持原判的裁定,也于1月21日下達。
原先楊淑慧以為有了“吳小姐”這條門路,算是拜到了“真佛”,未免冷落了法院。負責周案的刑一庭庭長葉某,帶信過去,滿以為可以發注大財,卻久候周宅“關節”不到,氣憤難言,不僅很快作出“維持原判”的決定,而且故意選擇1月21日農歷除夕這天發表,使得周家在死刑重壓下,凄凄慘慘渡過那年春節。
驚動陳布雷
最高法院維持原判的宣布,也驚動了周佛海的一些知交故友。首先是陳布雷。陳是浙江慈溪人,長期擔任蔣介石侍從室第二處主任,并負責過國民黨宣傳工作,與周佛海多年共事,私交甚篤。陳在上海得悉周案最后裁定消息,即趕回南京,請文官處政務局長陳方(芷汀),找到正在走投無路的楊淑慧,叫楊速寫一呈文,請求特赦,陳愿代為轉交。陳布雷在國民黨沒有什么派系關系,一向小心謹慎,膽小怕事,更不肯多管閑事。此次對“周案”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表示將不顧一切,向“主座”進言。不久陳方來告:陳布雷已向蔣介石陳述此事。蔣說:“怎么到現在才說!”似有嫌遲之意,而態度則是積極的,而且立即將此事交陳布雷負責,設法解決。陳布雷領此“上意”,即去與陳立夫商議,決定仍由司法方面解決,并找時任社會部政務次長、國民黨中央副秘書長洪蘭友,研究法律手續(洪曾任司法院法官訓練所所長,是國民黨有名的“法學權威”)。洪蘭友與周佛海交誼也不錯,此事又“恩出自上”,所以也很熱情。二月初,在陳布雷推動下,國民政府正式行文司法院,表示對周可免其一死。時任司法行政部長的謝冠生,也同意由最高法院改判無期徒刑。但最高法院院長夏勤卻不買賬,說法院既已做出維持原判的決定,不便再事更改(這里未必沒有刑一庭長的聲音)。洪蘭友就去找司法院院長居正,居正又與夏勤和謝冠生共商此事,決定改用政治方式解決,即由司法院簽呈國民政府請求減刑。但其部屬認為:應由中央黨部下一公文,司法院辦起來才有依據。于是居正又與時任國民黨中常委兼秘書長的吳鐵城商議。吳認為此事最好悉由政府辦理,不必牽入黨部,致招物議。于是執論不下,幾成僵局。陳布雷又邀陳立夫、洪蘭友同訪居正。居正終被說服,逕由司法院呈文,約于2月中旬,送達國府。但時近一月,尚無消息。陳布雷又訪時任文官長的吳鼎昌,請再以文官處名義,加一簽呈,直送蔣介石。吳鼎昌照辦了。蔣介石看了文官處的呈文,親筆將呈文內容作了修改,令文官處謄清再報。據陳方吐露:蔣改之處,比原文寫得更加有力。陳布雷與陳方又按蔣的修改重新潤色、補充,再次呈蔣。3月28日,蔣介石減刑令下,全文如下:
“查周佛海因犯《懲治漢奸條例》第二條第一項第一款之罪,經判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F據該犯呈報其在敵寇投降前后維護京、滬、杭等地治安事跡,請求特赦前來。查該犯自民國三十年以后,屢經呈請自首,雖未明令允準,惟在三十四年六月十九日,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續為轉呈,準備事實表現,圖贖前愆。曾令該局奉諭轉知該犯,如于盟軍在江浙沿海登陸時能響應反正,或在敵寇投降前后能確保京、滬、杭一帶秩序,不使人民涂炭,則準予戴罪立功,以觀后效等語,批示該犯在案,似可免其一死。經交司法院依法核議,茲據呈復,該犯既在敵寇投降前后能確保京、滬、杭一帶秩序,使人民不致遭受涂炭,對社會之安全,究屬不無貢獻,可否將該犯原判死刑減為無期徒刑,理合呈候簽核等情。茲依約法第六十八條之規定,準將該犯周佛海原判死刑減為無期徒刑。此令?!?/p>
如上所述,可知周佛海改判,主要實得力于陳布雷,而陳之敢于過問此事,亦非偶然,除了與周的私交外,蔣介石對周一直頗有好感,另眼相看,作為蔣介石高級幕僚和心腹的陳布雷,肯定是了解的,故也是知其可為而為之。從這點說,陳布雷這番活動,并不很悖他的處世之道的。
全部鬧劇,背后總導演原是蔣介石
但蔣介石何以在到終審定讞之后,才來干預呢?蔣介石說:“怎么等到現在才說?”真是下情不能上達,蔣介石竟不知情嗎?其實非也,這正是“委座”的狡詐之處??箲饎倮?,專門頒布了《懲治漢奸條例》,懲處漢奸,是一件萬眾矚目的大事,可說無日不見諸當時的報章,周佛海一案,尤其鬧得沸沸揚揚,蔣介石是不能不知情的。恰恰相反,綜觀各方面資料,周佛??烧f一直是在蔣介石的掌握之中。
日本投降,汪偽政權作鳥獸散,周佛海則于1945年8月12日“榮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上海行動總指揮”,當然是蔣介石點頭的。以后風頭不好,辭職求去,要求到重慶或貴陽暫住,也是通過戴笠向蔣請求獲準的。1945年9月30日,周在戴笠親自陪同下,由滬飛渝,原擬次日換小飛機去貴陽,因周佛海岳父及妹佛珍均在貴陽,其母病故后尚暫厝貴陽市郊紅花池。但蔣介石又變主意,要周留在重慶待命。當時蔣在西康,戴笠為此專程到西康請示后,即將周安置重慶“白公館”。戴笠對周一再說過,“委座”對周至為關心,到適當時期必有解決辦法。此話雖出自戴口,應屬可信。因為以戴笠的為人,無論與周私交多好,如無蔣的旨意,是不敢與周佛海這樣的特大漢奸打得火熱的。還有一條“旁證”:周佛海由滬來渝前,戴曾約方以上海市長履新的錢大鈞同訪周佛海,錢曾任侍從室一處主任兼侍衛長,與周亦為舊交。錢就說他親眼見到蔣對戴的“訓令”,將周交戴笠負責。只是戴笠短命,不久就死于空難。
1946年3月,國民黨召開六屆二中全會,40余中委謁蔣,要求嚴懲漢奸。蔣介石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周佛海匿居重慶,亦非了局。終于1946年9月17日,押回南京,此事仍由軍統出面,但顯然也是蔣介石交辦或認可的。總之,周的一行一動,莫非蔣的意旨,判處死刑這樣的大事,蔣是不可能不知道的,故周佛海自己也認為蔣是故意于復判定讞后解決,以示恩威并重之意,應該說他是很懂得蔣的為人和心理的。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