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期直諫

古往今來，歷史的經驗教訓總會給后人留下深淺不同的記憶。宋人司馬光率眾整理古代文獻，編成《資治通鑒》受到宋神宗激賞，就是最具典型性的例子，而中國古代史書所載，除典章制度風物等之外，大量的還是人與事，都是為“以資借鑒”的?！扒笆虏煌?，后事之師”，可見過往之事對后人的影響是不可忽略的。古人有無數賢良，就是以熟知史事且從中感悟到很多道理，才成就其治國平天下的大業的。《戰國策·秦策四》中中期說秦王的故事就頗具代表性。

秦昭王(公元前306——前251年在位)謂左右曰“今日韓、魏，孰與始(當初)強?”對日：“弗(不)如也?！蓖踉唬骸敖裰缍?韓臣)、魏齊(魏相)，孰與孟嘗(齊國孟嘗君田文，后為魏相)、芒卯(魏將)之賢?”對日：“弗如也?！蓖跞眨骸耙悦蠂L、芒卯之賢，帥(同“率”)強韓、魏之兵以伐秦，猶(尚且)無奈寡人何(沒把寡人怎么樣)也!今以無能如耳、魏齊，帥弱韓、魏以攻秦，其無奈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日：“甚然。”

中期(秦臣)推琴對日：“王之料天下過(錯)矣。昔者六晉(指晉國智、范、中行、韓、魏、趙六卿強盛時，掌晉國實權，故稱之)之時，智氏最強，滅破范、中行(hdng，晉茍林父為中行將，后以官代氏，故稱“中行氏”)，帥韓、魏以圍趙襄子(即趙無恤，晉國大夫，他與韓、魏合謀，滅亡智氏，三家分晉)于晉陽(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決晉水(源出晉陽西，東南入汾水)以灌晉陽，城不沉者三板(高二尺為一板，有說三尺為一板)耳。智伯出行水，韓康子(名虎，晉大夫，三家分晉者之一)御，魏桓子(名駒，晉大夫，三家分晉者之一)驂乘。智伯曰：“始，吾不知水之可亡人之國也，乃今知之。汾水Udn，源出今山西省靜樂縣北管涔山)利以灌安邑(在今山西省夏縣西北)，絳水(jiang，原出山西省絳縣絳山)利以灌平陽(在今山西省臨汾縣西南)?！夯缸又?名詞動用，拿肘碰了碰)韓康子，康子履(鞋，名詞動用，用腳踩)魏桓子，躡(nie，踩)其踵(zhong，腳后跟)。肘足接(交接，此指雙方的小動作)于車上，而智氏分(崩潰)矣。身死國亡，為天下笑。今秦之強，不能過智伯：韓、魏雖弱，尚(尚且)賢(好，勝過)在晉陽之下也。此乃方其用肘足時也，愿王之勿易(輕視)也?！?/p>

秦昭王，是秦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王(56年)，也是秦國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幾位重要君王之一，無疑是一個今日概念上的“成功者”。本篇故事發生在昭王后期，此時秦國已非常強大，昭王有足夠的理由藐視群雄，一統天下的宏圖在金戈鐵馬的殺伐征戰中，正在一點點清晰起來。在他眼中齊楚稍強且較遠，燕國弱小地處北隅，不在話下，近在咫尺的韓、趙、魏是唾手可得的，他要從這里下手；早年秦相范雎為秦王制定的“遠交近攻’戰略更促使昭王躍躍欲試。霸王君主雖會各具特色，但豪氣飛揚目空四海則是共同的，沉浸在成功感中的昭王，難免也因頭腦過熱而一時“發飆”，而其“左右”的隨聲附和一般情況下也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故事的第一段，展現的正是這樣的情形。

今日的如耳、魏齊比不上當年的孟嘗君與芒卯，可能不假，當初韓魏聯軍也把強秦奈何不得，亦是事實，但邏輯推論容易，若忽略了更生動的“變數”，將是可悲的。秦臣中期敏銳悟到了秦王驕狂中潛在的盲區，他直言相諫了!

他生動地講述了三家分晉的往事，指出今日強秦沒有強大過當初的智氏，今日韓魏遠勝于當初在智氏挾迫下的韓魏。同樣是今昔對比，中期提出的恰恰是昭王傲視天下的眼光沒能掠到的角落。昭王一廂情愿的比對，出于人性中“趨利避害’的天然選擇，卻并非客觀周全的，在這樣“本性”化的思維邏輯中做出的判斷尤其是決斷，會因其感情色彩而導致“傷感情”的局面出現。中期理性的分析，環環相扣，論述縝密，具有無可辯駁的邏輯力量，賢君昭王在這樣盡忠盡責的規勸下，當然會重新審視自己的戰略。昭王去世5年后，贏政繼位，25年后統一了天下。雖然嬴政滅六國的順序是韓、趙、魏、楚、燕、齊，與昭王當年欲先吞下韓、趙、魏相吻合，但這并不該忽略昭王在當時沒有輕舉妄動而確保了有利于后人的大格局的正確決斷的意義。

所以，同樣是回眸歷史，視點與主觀愿望不同，結論也會有異，昭王與中期對同一史事做的不同判斷，為后人留下的教益同樣值得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