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紅了

那年，縣里派我到山區支教，我被分配到一個叫明秀村的小山村教小學。這里是大山的腹地。村子就像散落在整個山坡上。這兒三家，那兒五家，拉拉雜雜有幾里長。小學就建在一個坡度相對平緩的山坡上，只有三間平房，沒有圍墻，沒有操場，沒有國旗飄揚，甚至連廁所也沒有，遠遠望去仿佛己被廢棄。門窗都沒有玻璃，張著黑洞洞的大口。但村子不愧叫明秀村，周圍的景色稱得上是山明水秀。山上是一片片柿子、石榴、核桃、棗……柿子樹最多，到了深秋，火紅的柿子和柿子葉將整座大山染得紅通通的，美麗極了。由于山上植被保護的較好，山泉也多，水質清冽甘甜，比起城里那些礦泉水不知好喝多少倍?？上У氖牵@里太偏僻了，坐汽車到山口的一個鎮上，再坐毛驢車走三個小時。然后再步行翻過兩個山頭，才能到達這里。這里村民外出只有一條彎曲的羊腸小路，交通工具最好的就是自行車了，大部分人家還推著獨輪車。所以盡管景色優美，果樹繁茂，這里的人卻很窮。每年大量的山貨只能眼睜睜看著爛掉，以至很多果樹人們都懶得去摘，任它們春開花，夏結果，秋成熟，冬落地，自生自滅，自我循環。景色優美代替不了生活的貧困，我本來也沒打算來這兒享福，可眼前的景象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三間破屋，有一間算作辦公室和老師宿舍，里面有一架搖搖晃晃的床和幾張缺胳膊少腿的桌凳。墻上因還兼作廚房而熏的漆黑，另兩間教師里有幾張呲牙咧嘴的破爛桌凳，和幾十個臟乎乎的孩子。這就是我今后的工作環境。這個村子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老師了，分來的老師不是看一看拍屁股就走，就是干不幾天就不辭而別。村里人都寒心了“誰讓咱這兒窮，留不住人家呢!”所以，我的到來，他們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村長幫我簡單打掃了一下房間，現壘了一個泥灶，提來兩口鐵鍋。就對我說：“康老師，咱這兒就這條件，只能委屈你了，娃們成天問我要老師，要得我直著急?！笨次矣悬c不高興，他不好意思地臉紅了，一邊搓手，一邊解釋，“你瞅瞅我這張臭嘴，又跑調了。唉！都怨咱沒文化，整天粗話說慣了。可不能再耽誤娃們了?！闭f完，轉身要走，又叮囑我一句“誰不好好學，你往死里揍?！蔽矣X得這個村長說話雖粗，但人挺好的。

開始上課了。幾十個學生分成三個年級，只能采取復式教學。我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們基礎太差了，我一點點從頭教起，常常把他們合在一起上大課。漸漸地學生們學習有了進步，興趣更高了。山里的孩子一點都不笨，個個心靈手巧。我一個人備課、上課、做飯、洗衣，還捎帶著做修理工，將教室的窗戶都裝上了玻璃。我又讓人從山外捎來一面國旗，可沒有旗桿，就先掛在了宿舍的墻上。孩子們看到我整天忙忙碌碌，都偷偷地幫我，常常是我準備做飯時，發現灶口上堆著一大垛樹枝，灶臺上放著幾個雞蛋，有時是幾個鳥蛋，有時是幾棵青菜，一把小蔥，或一小捆野韭菜花，甚至在一個下雪的冬天，我在灶臺上還發現過一只凍得梆梆硬的野雞。這些孩子們像他們的父母一樣淳樸，他們一點也不張揚，只是默默地做他們認為該做的事兒。我家訪時，不論到哪個學生家，必會被讓到炕頭上，那里最暖和。家長話不多，可動作麻利，一會工夫，小炕桌上就堆滿了山核桃、大紅棗、軟柿子、大石榴……吃飯時，碗盛得溜邊溜沿，只要你碗一空，馬上奪過去，又一碗，又是溜邊溜沿。只吃得你再也咽不下了，才懷疑地說：“才吃三碗就飽了，我家孩子他爹不干活時還要喝六碗哩，到底是教書先生?！蔽抑荒芤贿叴蝻栢?，一邊搖頭苦笑，實在是撐得難受啊!漸漸地我和學生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放學之后，他們都不回家，聚在我的小屋里問這問那。有時，我們就一塊兒清理教室前的小坡地，把它墊成一個小操場。又從山上砍來一根長木桿做旗桿，這樣每天清晨小操場上都會準時響起我用錄音機放出的國歌聲。幾十個孩子和我都肅立于旗桿之下，看國旗緩緩地升到空中。山里的天總是那么藍，國旗在山風的吹拂下像一團升騰的火焰。我們的升旗活動也成了這個小山村的一道亮麗的風景。我又托人從山外買來體育用品，這樣在課間，體育課上孩子們的歡笑響徹整個操場。他們也可以和城里孩子一樣玩游戲了，還可以打比賽呢，這令他們高興得發瘋了。

時間飛快地溜走了，轉眼支教期快滿了，離別在即。一次講課時，我講到北京香山的紅葉，就拿山上正是一片火紅的柿子樹葉做了比較，孩子們都聽得如醉如癡。我又順口說了一句“這里的柿子太好吃了，不知以后還能不能吃到。”孩子們都低下頭，再抬起時，眼中都有了淚花，幾個學生喊起來“老師，以后柿子熟了我們就給你送去，讓你吃個夠?！蔽倚α耍瑢W生有這份心就行了，這就是給一個老師最大的安慰和獎賞。

回到縣城，轉眼又是一年，秋天又到了。城里的秋天總是灰蒙蒙的，讓人絲毫體會不到秋高氣爽的感覺，只有涼涼的秋風吹到身上冷颼颼的，才知道又是秋天了?；貞浧鹑ツ甑那锾?，那滿山遍野的五彩斑斕，那甘美的野果，那清香的空氣，那醇冽的山泉，都已經是一個遙遠的夢了。星期天，我正在家中閑坐讀書，被幾下怯怯的敲門聲驚醒，打開門，幾個紅彤彤的臉蛋映入眼簾，是他們，我的山里學生。他們一個個滿頭大汗，衣服上落滿了灰塵，只有眼中閃耀著激動的光彩。我趕緊讓他們進屋，讓他們坐下，又趕緊拿水果，找飲料。孩子們卻不動，也不坐。我發現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手里提著一個袋子，眼里還含著淚花。我問到“怎么了？”想不到幾個小家伙一齊“哇”的哭起來。我哄這個，哄那個，好不容易一個小女生抽噎著告訴我“我們今天一大早從樹上摘下最紅最大的柿子想送來讓你嘗嘗，好不容易搭上了車到了縣城，可是輪到小胖提袋子時，他只顧看汽車不小心跌了一跤，柿子全壞了。”說完又放聲大哭起來。我小心翼翼地拿過袋子，輕輕打開它，柿子們都熟透了，現在擠在了一起，像一顆大大紅紅的心。我伸出手指挑起一點柿子泥，放到口中，啊，真甜!轉過身，我把幾個小腦袋猛的一下子抱到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