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過去了,長征的意義日益彰顯,它是中華民族優秀品格和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精神融合后的一次強爆發,是現代民族意志和力量的一次大鍛造。它為中國革命和建設準備了最卓越的干部隊伍,提供了最優秀的精神文化資源。
長征題材的創作不是出現在某一類體裁的作品中,它是在詩歌、散文(含報告文學、通訊、史傳文學,下同)、小說和戲劇文學中全方位展開的。據軍事科學院研究員、長征研究者陳宇介紹:70年間,我國共出版紅軍長征專題圖書約有2100種(不計重印翻印),其中文獻史料類占15%,口述長征類(回憶錄、傳記)占35%,史著及研究類占5%,紀實作品類占32%,文藝作品類占5%,圖片畫冊類占3%,重訪長征路的游記類占3%,其他占2%。陳宇的這個統計中,回憶錄、傳記、游記大量屬于散文,紀實作品不少實為小說,統歸文學范疇。就是說,2100種圖書中文學作品占了大多數。
長征題材的文學創作可大體劃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長征到新中國成立;第二階段從建國到70年代;第三階段從80年代到現在。
一
第一階段的創作主要見于詩歌、散文。它們分別見之于民間口碑、馬背上的哼唱以及國際會議的發言。這些作品在20世紀中國文化史上首次把長征帶進了文學,或抒發對長征紅軍和革命的深情,或傳播長征的影響,或抒寫長征人的征戰豪情,給中華民族和人類的文學心靈輸進了一股新鮮的風。紅軍長征以后,革命根據地的人民群眾在白色恐怖中艱苦斗爭。反動派的暴行劣跡,使他們在尖銳的對比中體會到革命根據地是人民的天下,紅軍是自己的軍隊,因此懷念和歌唱紅軍的民歌,在革命老區興起?!妒图t軍》、《十繡枕》、《十唱紅軍》、《十思念》、《唱紅軍》、《盼紅軍》,等等,這些發自人民內心深處的歌唱,表達了對紅軍贊美、懷念的深情,期望長征紅軍勝利歸來,重建人民當家作主的家園?!罢嬖娫诿耖g”,在歷史大轉折的過程中,它們印證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革命的歷史合理性,透露了民心的歸向和人民的歷史選擇。陳云1935年8月在上海撰寫的《隨軍西行見聞錄》是有關長征的最早散文,次年10月,他根據自己所記,在莫斯科召開的共產國際執委會書記處會議上報告了中央紅軍的長征,以至有的研究者稱陳云為“第一位向世界口述紅軍長征的人”。第一方面軍勝利到達陜北后,1936年8月,總政治部給參加長征的紅軍將士發出電報和書信,征集長征文稿,編者從得到的200多篇作品中精選了一部分,匯輯定稿為《二萬五千里》,1942年正式出版時定為《紅軍長征記》。因為都是當事人敘當時事,不論是陳云的單人著述還是這本多人合集,都以真實、生動、親切見長,文風樸實,骨子里充實,涌動著不折的正氣。
毛主席長征期間寫作的《十六字令三首》(1934年到1935年)、《婁山關》(1935年2月)、《長征》(1935年10月)、《昆侖》(1935年10月)、《六盤山》(1935年10月)、《給彭德懷同志》(1935年10月)、《雪》(1936年2月)等詩詞,是70年間長征題材文學的巔峰之作。這些詩詞展示了毛澤東從長征之初到長征勝利的精神歷程,著重抒寫了在民族危機深重、階級斗爭復雜的空前危難關頭,中國共產黨人“天欲墜,賴以拄其間”,挽狂瀾于既倒的英雄氣概,和開創歷史新局面的偉大理想。它是毛澤東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學和美學精神的詩意呈現,同時也典型地體現了近代中國無產階級、勞苦大眾的革命愿望、意志和理想要求。這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繼早期無產階級詩歌運動之后,通過長征詩詞第一次成功地實現了中國無產階級和勞苦大眾的革命抒情。其珍貴價值在于:第一,寫重大題材但不為題材所左右。長征途中的嚴酷斗爭、險惡經歷和現代中國革命的嚴峻現實孕育了毛澤東的激情,而毛澤東創作這些詩篇的時候,他的激情卻又超越了具體的事實,“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其主體性在有限制的形式中發揮到了極致,成功地實現了生命獨具的藝術創造。長征成就了毛主席的長征詩詞,長征詩詞又使長征獲得了恒久的藝術生命。可見,重大題材不是不重要,關鍵在于要有駕馭重大題材的能力。第二,民族解放和人類解放的偉大理想和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使詩詞煥發著崇高的浪漫主義豪情?!秺渖疥P》以“沉郁”寫壯烈氣概;《長征》大概括化抒寫但傳神,氣勢磅礴;《昆侖》寫山,詩思騰于環宇;《雪》寫雪景,興會貫于古今……毛澤東的興發感動無不睥睨千古,吞吐八荒,浩蕩九天,“第一等的襟抱”實現了空前偉魅的宏大抒情。第三,形式是“古典”的,而詩情是現代的。就是說詩人化腐朽為神奇,來自傳統卻又能出以“現代”。五四以后新詩大興,舊體失勢,是為一大革命,毛澤東包括長征詩詞在內的舊體詩詞的成功創造,在新與舊之間開出了一條通路,啟發了傳統的轉化和民族文學的革新。毛澤東的這些詩詞為長征文學定下了一個主旋律,以深厚廣闊的現實為根基的革命浪漫主義抒情,個人性和人民性的有機融合,現代性和民族性的融會貫通,古為今用的經驗,為其后的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創作提供了一個光輝的范式。它們的巨大影響,不僅見于那些成功的長征文藝作品,更見于在這之后的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丁玲、周立波、趙樹理、柳青、梁斌、姚雪垠等人的小說,賀敬之、郭小川等人的詩歌,以及《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革命現代戲”,都接受了它們美學光芒的照耀和滲透。
二
全國解放后創作的長征題材的文學作品與其他題材的作品一起,構成了當代文學的開篇。從事這方面創作的既有紅軍將士,也有專業作家。大家感到不把這段斗爭生活寫出來,就有愧于革命,也無法向后來者交待。馮牧在談到王愿堅的這類小說時,就談到新中國接受者對這類作品的一種普遍性的期待心理,他說:“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的廣大讀者是那么熱切地盼望著能夠早日看到正面地反映這一英勇卓絕的斗爭時期的作品。人們殷切地期望能夠通過真實的藝術形象來回顧我們的革命前輩所走過的漫長艱辛的道路。我們的父輩兄輩既然在二三十年前曾經英勇斗爭、流血犧牲,寫下了驚天動地的英雄史詩,人們有理由要求作者們能夠早日寫出無論在思想內容和藝術質量上都無愧于這一英雄史詩的文學作品來。在這一意義上,我覺得,如果讀者對于那些正面反映中國工農紅軍斗爭生活的作品有著一種迫不及待的偏愛之情,是完全無可厚非的。”基于這一歷史因由,直到文革結束的27年間,長征題材的文學創作獲得了一定的發展。這個階段的作品,應該提到的,戲劇文學劇本主要有陳其通的《萬水千山》,小說主要有王愿堅的短篇小說集《普通勞動者》(多數為長征題材作品)、馬憶湘的長篇小說《朝陽花》(又名《女紅軍》),以及短篇小說集《飛兵赤水》,散文主要有收集在大型叢刊《星火燎原》中的紅軍將士回憶長征的文章,報刊上也時有這方面的“革命回憶錄”出現,其中較有影響的有陳昌奉的《跟隨毛主席長征》,還有《強渡大渡河》(楊得志)、《飛奪瀘定橋》(楊成武)、《巧渡金沙江》(肖應棠)、《毛主席指示我們過草地》(楊成武)、《遵義會議的光芒》(張南生)、《通過大涼山》(肖華)、《紅軍鞋》(江耀輝)、《奠基禮》(徐海東)、《雪山散記》(田國浩等)、《八千里路云和月》(左齊)、《飄動的篝火》(朱家勝)等等。詩歌有肖華的《長征組歌》以及李志明的《長征詩選》。與第一階段緊密相聯,這類作品繼續弘揚革命理想和革命英雄主義傳統,正面表現和歌唱紅軍將士艱苦奮斗、視死如歸、努力開創歷史新局面的革命精神。這一主題與國家意識形態關于長征的闡釋是和諧一致的。這種一致,并不是某些學者所想象的所謂對“體制”的屈從,而是唯物史觀和革命激情相融合之使然。無可否認,作者們接受了國家意識形態的影響,但這種接受是對真理的自覺認同,是自覺地參與共和國精神支柱的建設,而不是“主體性的喪失”。惟其如此,大多數作品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都實現了較好的統一。
陳其通的《萬水千山》是作家長期情感積累和創作積累的一次總爆發,他經歷長征,從1938年起就先后寫出了《艱苦路程兩萬里》、《二萬五千里長征記》和《鐵流二萬五千里》等長征劇本,到1954年才在這些作品的的基礎上完成了這部劇本的創作。劇本從遵義會議后第二次攻打婁山關開始,選擇了過彝族區、強渡大渡河、過草地、臘子口戰役等重要事件精心組織戲劇沖突,把人物“放在事件之中去寫”,著重揭示了正確路線之下的理想信念、革命意志和革命團結對于長征勝利的意義。劇本在刻畫工農紅軍集體形象的同時著重刻劃了營教導員李有國和連長(后為營長)趙志方、副營長羅順成等英雄形象,高昂著“讓革命騎著馬前進”的沖天豪情。其中,由一個營的戰斗經歷概括長征全貌,重點刻畫與側面描寫相結合的結構技巧,和在塑造政治工作者李有國、成長中的英雄趙志方藝術形象上所獲得的成功,都為當代文學藝術發展史提供了具有美學價值的經驗。王愿堅沒有親歷過長征,他是懷著崇敬的心情深入長征路,領略和開掘長征精神的。當年長征英雄的事跡常常令他驚嘆不已又陷入沉思,他便選擇那些最具精神內涵和美學價值的情節和細節予以特寫,并使之詩化?!镀吒鸩瘛分袩o名戰士用生命為集體保存七根火柴,彌留之際艱難、鄭重地把黨證和七根火柴交給盧進勇,然后深情地用手指向北方——紅軍長征的方向,那“像一只路標”一樣雕塑般的手勢;《三人行》中三個重傷員堅毅頑強地戰勝死亡,互相扶持穿過草地,那一長串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整齊、輕盈地飛向南方的景象……都與人物的精神世界完美契合,實現了崇高的意境創造。這些小說精致,短小,崇高的詩美格外激起人的感動,使人獲得靈魂的凈化。那些長征回憶錄的作者當然不是專業作家,但他們所記都是自己的親身經歷,作品中的情節和細節,不只是藝術提煉的產物,更是他們用生命觸摸過的、揮之不去的情感記憶和血肉記憶,屬于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它們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娓娓敘談中流淌著親切的情感,生動的情節和細節自然呈現,常常像流動即至的電流,令人有靈魂的悸動。而且因為是勝利者的回憶,險惡、苦難常常微不足道而少有咀嚼,其樂觀主義、英雄主義多表現為一種樸素的平靜和豪邁?,F在看來,這個階段長征文學作品的聲音整體上依然不夠宏大,但是顯得單純,明朗,積極,向上,叩合著那個時代的人民情緒,滋潤了幾代人的心靈。
三
進入“新時期”,到80年代中后期,世界范圍的新自由主義浪潮拍擊文化界,一些人以“西化”為時髦,鼓吹五四以后“救亡壓倒啟蒙”,進而以“告別革命”和“新啟蒙”內外招搖,產生了消極影響。但是革命正氣依然存在于文學創作當中,可茲證明的便是敘述和歌頌紅軍長征的創作繼續獲得了發展。這特別突出地表現在大量長征回憶錄的撰寫和長篇敘事作品對史詩性的追求。繼第二階段之后,回憶錄的撰寫在這一階段有更大的豐收,《回顧長征》(人民出版社)、《偉大的長征》(陜西人民出版社)、《紅軍長征》(解放軍出版社),比較系統地收集了紅軍將士回顧長征的優秀之作。還有接受改造后的原國民黨將領的《圍追堵截紅軍長征親歷記》,則是從另一個角度見證了工農紅軍的機智無畏以及國民黨反動派的顢頇腐朽。那些回憶錄的作者這時期已經進入老境,社會變遷、中國的社會現實以及個人的人生經歷,使他們加深了對長征精神的理解,以至于革命意志老而彌堅,行文間透露著胸中積累一吐為快的率性和對往日戰斗生涯刻骨銘心的感情。追求《三國演義》式的宏大敘事,也是這一階段一些長篇敘事性作品的新氣象,《長征風云》(趙蔚)、《滄海橫流》(劉秉榮)、《紅土黑血》(石鐘山)、《山水狂飆》(伍近先)、《草地龍虎》(陳宇),《血火煮江山》(于東)等,都在這方面作出了有效的努力。與解構“宏大敘事”的“先鋒藝術”不同,這批作品的作者們拒絕“先鋒”,自覺地“走進革命”,對長征中那些驚心動魄的悲壯斗爭、那些英勇獻身的偉大靈魂進行了激情的再現與謳歌,那一幕幕歷史場景在他們的筆下常常顯得慘烈、悲壯,在整體上突出地輝映出崇高的悲劇精神,與“躲避崇高”和“非英雄化”的文學時尚劃清了界線,在接受者心靈上產生的震撼是強烈的。只是,有些作品多囿于“寫實”而未能充分地飛騰藝術想象的翅膀,以至于史學價值大于文學價值。比較而言,魏巍的《地球的紅飄帶》較好地避免了這一不足。這部作品一如前述同類作品,繼續堅持崇高的理想信念和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以史詩的規模把長征小說推向了新的歷史高度。小說成書于1987年,作者笑傲新自由主義浪潮,以鐵一樣的步履兩次踏上紅軍長征路,實地考察,搜集資料,作莊嚴神圣的精神“朝圣”。小說熔史傳文學和詩歌藝術于一爐,“史中寓詩,詩中寓史”。波瀾壯闊而又細致入微地展現了紅軍長征的總體風貌。小說雖然正面描寫中央直接率領的紅一方面軍長征的重大歷程,但不以描寫事件為主要目的,而是由紅軍與國民黨反動派的矛盾,紅軍與險惡自然環境的矛盾,紅軍內部正確路線與錯誤路線、錯誤傾向的矛盾,組合故事沖突,在諸種沖突中,注意到“內部斗爭”,充分顯示以毛澤東為核心的共產黨人領導長征紅軍戰勝敵人、戰勝艱難險阻的非凡能力。更重要的是,作品在復雜的矛盾漩渦中著力刻畫了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張聞天、王稼祥、彭德懷、劉伯承、聶榮臻以及韓洞庭、金雨來、櫻桃、杜鐵匠等紅軍指戰員形象,由此顯示出具體生動的長征精神。不僅領袖人物和英雄人物個性鮮明,而且蔣介石、王家烈、楊森等敵方人物也寫得有血有肉,他們的陰險、毒辣和無可奈何,從另一方面反襯了由長征所體現的人民力量不可摧毀,不可戰勝。
與一、二兩個階段不同的是,自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長征題材文學作品不再是一種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這時期,一方面以魏巍為代表的一批作家和革命者目睹現實語境中革命遭受褻瀆和人民美學的流失,堅守“革命敘事”,繼續踐行革命理想和革命英雄主義的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另一方面,感應于社會轉型和文化多元的精神氣氛,一些作家企圖另辟蹊徑,對長征歷史及其重大事件作主觀化表達。其中代表性的作品當推表現湘江之戰或以湘江之戰為背景的兩部小說:黎汝清的長篇小說《湘江之戰》和喬良的中篇小說《靈旗》。這兩部作品有一些共同之處,即都選擇湘江之戰作為藝術描寫的中心,都把紅軍長征與在這之后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聯系起來,與長征人物命運的變遷聯系起來,由此引發出對革命和人生的蒼涼感悟和玄思。
《湘江之戰》成書于《地球的紅飄帶》之后,從正面展開重大歷史事件,刻畫敵我雙方領導人物,從追求史詩性等方面看,兩部作品依然有著相近之處,都保持了與“宏大敘事”的聯系。而且,《湘江之戰》有著自己的特點。它不像《地球的紅飄帶》那樣刻畫長征路上的許多重大戰役,而是聚焦于一個特殊戰例,由一個具體戰役、思緒作輻射式展開。值得肯定的是,作者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擺脫了一般性歷史結論,而是從歷史提供的材料和具體的歷史場景出發,力圖得出自己的結論,甚至不為賢者諱。而且,對人物的刻畫,常常見出作者獨立思考的特點,他把筆觸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在復雜、矛盾和痛苦處開釋出領袖和英雄人物美好的人性。對于長征路上那些犯有機會主義錯誤的同志,作者也沒有把他們簡單化,而是寫出他們激進的思想與現實不協調的同時,注意到他們對革命的忠誠,例如李德,作者也沒有漫畫他,而是注意到他對共產國際和共產主義運動的忠誠。然而,《湘江之戰》的不足可能在于歷史觀及其相關的問題。他寫湘江之戰,而實際的意圖主要表達對這一戰役,對長征,對20世紀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歷史運動的思考。所以作者常常由一個具體歷史情境,由具體情境中具體人物,鋪陳自己的思考,議論紛呈,議論文革人事和歷次政治運動,也有好的段落,但在多數場合旁逸于情節之外,以至于破壞了情節的嚴整性,把小說當成了他的歷史學和文化學著作。需要指出的是,作者似乎無意間感染了社會轉型期歷史虛無主義和宿命論的陰影。他讓從蘇區走出來的紅軍將領何文干和萬世松在建國后都遭遇不正常政治的沖擊而人生坎坷。經歷了歷史滄桑和人生幻滅,何文干在走向生命終點的時候,他的體悟是:“是是,非非,非非是。/非非,是是,是是非”。他囑咐將來把自己的骨灰帶到家鄉的翠微峰下,安放在羅自勉的身旁,而羅自勉,在作品中是被作為民間人格和傳統文化完美代表的象征來塑造的,就是說,敘述者的思情從現代革命意識退回到了現代之前——民間和傳統之中。萬世松在火化亡友何文干之后由亡友想到當年的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彭德懷、博古、李德、洛甫等一批長征英雄令人震驚的生活歷程,發以感慨:“一次接一次的斗爭、批判、站起、推倒、再站起、再推倒,這是多么轟轟烈烈而又極為痛苦的人生?他們每個人的歸宿里,包涵著多么豐富多么嚴酷的教訓啊?”聯及自己,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的歸程在哪里?”小說以“何處是歸程?”的詰問,在結尾劃了一個無盡的問號。顯然,這是經歷了文革和許多政治斗爭之后而生出的對社會革命,對歷史、人生的困惑,聯及一個時期人們對政治的厭棄心理和社會理想的搖落,不能不看到這種社會精神癥狀也投射到了作品中。作者反對以成敗論是非、以成敗論英雄的庸俗唯物論,注意到歷史事件和人物性格的復雜性,這是可取的,但是他在評價歷史時由于陷入虛無和不可知,有時不免是非難定,首鼠兩端,有時把本不相干的兩件事聯系起來,例如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的整風報告中批評教條主義者理論脫離實際:“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在進行了這番陳述后,敘述者接著議論道:“這種蔑視,也貫穿在以后他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中?!憋@然,這二者之間并沒有內在的聯系。這類主觀隨意性,似深刻實為淺薄,似新奇實為枉斷。
《靈旗》在新時期的文學評論中頗受稱贊。這部作品擺脫了史傳文學構架,它借用湘江戰役的歷史,完全是為了實現作家自己的藝術虛構,不是再現歷史而是表達對歷史和人生的審美感悟。從這一點看,有些近于五六十年代王愿堅長征小說的藝術追求。作品以青果老爹的視角和幻覺勾連湘江之戰及之后半個世紀的中國革命和建設;并且從一個紅軍逃兵——“那漢子”的人生經歷切入歷史,頗有一新耳目的感覺。但遺憾的是,作品并沒有像有的評論文章所云“走向歷史深處”,“深情的同時走向了深刻和深邃”。作者在《沉思——關于〈靈旗〉的自言自語》一文中談到歷史與現實的聯系時說:“歷史是奇妙的。它總是在不可思議的時刻改變面孔,所以它才不斷給人以困惑。勝利可能是失敗的原因,也可能是失敗的結果,失敗則既可能導致新的勝利,還可能導致最終的失敗。昨天的火星,會燃成今天的火海,又會在明天成為一堆灰燼。昨天的微疵,會釀成今天的大錯,又會在明天使人驚醒過來。環環相扣,互為因果。時間沒有句號。沒有句號的書很難懂。因而馬克思一百年前的困惑至今還在困擾著我:我們還沒有對它做出選擇,就已經被它決定了(不是原話)。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與生俱來地面臨這般既定的命運?!边@番話強調了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在歷史過程中的地位,這是有道理的。但是如果由此陷入歷史虛無和不可知,便會把歷史揉成一個謎團。作者引馬克思為同調,實際上馬克思的歷史觀恰恰為我們認識歷史提供了一把鑰匙。列寧在談到馬克思的時候就這樣明確地指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人們即人民群眾的動機由什么決定,各種矛盾思想或意向間的沖突由什么引起,一切人類社會中這些沖突的總和究竟怎樣,造成人們全部歷史活動基礎的客觀物質生活生產條件究竟怎樣,這些條件的發展規律又是怎樣,——馬克思對這一切都注意到了,并指出以科學態度研究歷史的途徑,即把歷史當做一個十分復雜并充滿矛盾但畢竟是有規律的統一過程來研究的途徑?!彼终f:“一個社會中一部分人的意向同另一部分人的意向相抵觸,社會生活充滿著矛盾,歷史告訴我們,各民族之間、各社會之間以及各民族、各社會內部經常進行斗爭,此外還有革命時期和反動時期、和平時期和戰爭時期、停滯時期和迅速發展時期或衰落時期的不斷更換,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馬克思主義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指導性的線索,使我們能在這種看來迷離混沌的狀態中發現規律性。這條線索就是階級斗爭的理論?!蔽覀兊淖髡咴谡J識長征及長征以后的中國歷史的時候,不知如何處置馬克思的這把鑰匙。小說中,在目睹紅軍內部的殘酷斗爭后,敘述者通過青果老爹議論道:“外邊被敵人殺。里邊被自己殺。這樣的隊伍能成多大的氣候”而在此后的幾十年里,“能成多大的氣候”一直是作品中的一個隱層敘事,作品側寫了許多人物長征之后在社會革命和建設時期的荒唐命運,例如一個叫黑庭貴的雇農“因恨世上所有比他有錢的人”而革命,“當家作主”后胡亂整人,在文革中又被人整死。九翠(家庭系地主成份,而這地主成份的劃定原本荒唐)的兒子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因改變身份而高興,以致興沖沖爬上高山誤踩地雷成為“烈士”,而當年無數年輕紅軍士兵犧牲后一直無人顧及。如此等等。以至于青果老爹發出這樣的感慨:“這世道的變化好像就是人生人死。沒別的名堂。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你弄不清該哪樣的人活著?!弊髌匪o予的體悟是世事荒誕,不可理喻,幾十年里無所謂進步,無所謂是非。如此,我們要問,作者的“靈旗”是要悼念長征中的英烈,還是哀悼迷茫的歷史和人生?以上,我們花了較長的篇幅分析了兩部力圖創新的長征題材小說,并且著重談到了一些不足,應該說,這種不足在這時期的一批探索性作品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不僅僅表現在長征題材小說之中,它們希望有所創新,但未能完全如意。它們是急切“反思”、文化開禁和社會核心價值體系轟毀、精神低氣漫延等多重因素結出的時代性酸果。
四
綜上所述,我們清楚地看到,長征——這一歷史性的大事件已經成為文學創作的一塊沃土,在作家和詩人的筆下,它已經開出了值得珍視的人民美學之花。70多年問,毛澤東的長征詩詞、陳其通的《萬水千山》和王愿堅的長征題材短篇小說、魏巍的《地球的紅飄帶》等,都堪稱各個階段的標志性成果,幾十年過去了,由毛澤東詩詞開篇的長征文學的主旋律,依然保持了響遏行云的魅力。那些探索性的作品也向人們表明:即使長征這樣史詩性的偉大事件,見之于文學,也是允許、而且必然有不同的主題、不同的美學追求的。不論有多少成敗,它們啟發和預示了長征文學多樣化和求異創新的可能性。
歷史上的長征是中國歷史和中國革命的偉大史詩,這部史詩是以人民為后盾,中國共產黨領導千百萬工農紅軍用鮮血、生命,用崇高的理想信念和百折不撓的精神意志集體撰寫的,文學藝術中的長征史詩性作品和藝術精品,通常是作家藝術家極富個人性的精神勞動的結晶。表現長征題材的人民作家和詩人當然不必都是共產主義戰士,但他們必須理解長征這部史詩,對它有一個深刻的認識和獨到把握。以軟弱的手臂難以駕馭這一偉大事件,以平庸的靈魂難以進入這一偉大事件的靈魂當中。作為文學藝術,當然不一定對每個重大歷史事件都要有一番反映和表現,但作家既然有志于長征題材的開掘,也是應該給予熱情鼓勵和支持的。
革命歷史題材有不同的寫法,可以注重客觀性,再現歷史的風云,走史傳文學或近于史傳文學的路子;也可以借得歷史的一塊軀殼,著重于完全的藝術虛構;還可以借得一點素材作自由的歷史感懷。長征題材的文學創作也應該是多樣的,就現有的作品看,魏巍屬于第一種類型,王愿堅、喬良屬于中間類型,大量詩歌和抒情性散文屬于后一種類型。這些類型各有短長,走第一條路子,氣象宏大,但容易囿于史實和人物而難以展開藝術想象的翅膀,特別是在刻畫領袖人物時作者往往難以進入藝術創造的自由天地。記得馮雪峰談到《保衛延安》中彭德懷形象的時候,肯定作者“以端正的、老老實實的、但也是深刻而有概括力的筆法和清楚明確的線條”,畫出了彭德懷將軍的“一幅肖像來”。同時指出,“對于這位將軍性格上的突出而深厚的人民性也還可以在現在描寫的基礎上更展開”。之所以存在不足,他認為作者以崇敬的心情刻畫這一人物時,“覺得自己有些渺小,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體會這個人物的一切”。他談的是杜鵬程的《保衛延安》,其實類似的情況在第一種類型長征題材的作品中也是存在的,如魏巍的《地球的紅飄帶》,所刻畫的毛澤東、周恩來等形象,也還是如聶榮臻將軍在序言中所說的:“寫得很像,很活”,“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梢哉f,那些主要領袖人物形象還有待更豐富、更個性化、更典型的展開。至于其他類型的長征題材文學創作,較為跳脫自如,但若沒有深刻獨到的創造和激情,也會流于一般,王愿堅以及一些散文作家的作品之所以能長久地激起人們的閱讀感動,無非是他們在歷史和現實的連接處獨出心裁地發掘了偉大長征的某些精神。所以對于不同類型的長征題材的文學作品,不應該揚此抑彼,我們呼喚史詩性的作品,也呼喚其他類型的精品。
這就很自然地要引入科學世界觀、歷史觀和體現先進文化方向的核心價值觀。非如此,長征文學精品是難以產生的。對此,有些作家和評論者不以為然,以為只要“有感覺”、“有情感”就行了,豈知有比感覺和情感更深層、更本質的東西,這就是世界觀、歷史觀和核心價值觀。道理很簡單,只有深刻地理解世界,才有可能深刻地感悟世界,只有深刻地認識世界,才有可能深刻地反映世界。即以唯物史觀而言,不論是文藝研究還是文學創作都是不可以棄之不顧的。魯迅當年對無產階級文學內部機械唯物論的批評,與“第三種人”關于“人性論”的論爭,之所以中肯而能擊中要害,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接受了唯物史觀。他說:“以史的唯物論批評文藝的書,我也曾看了一點,以為那是極直接爽快的,有許多暖昧難解的問題,都可說明”??梢哉f,把唯物史觀引入文藝研究和文藝創作,這是20世紀我國革命文學的歷史性貢獻。而且唯物史觀對于創作的意義,是得到幾乎所有革命作家肯定和贊揚的。我國劇作家曹禺曾經頗有心得地說:學習辯證唯物論“很好,對作家的思想和創作的提高很有幫助。”前蘇聯作家阿·托爾斯泰把馬克思主義比做“活水”,他說:“真正的創作自由、廣泛的選材范圍、整個的一生都取之不盡的題材,只有現在當我掌握了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時候,當經過十月革命偉大學說向我指出了明確的目標和閱讀生活這本書的方法的時候,我才認識到?!钡?,我們的一些包括長征題材在內的關涉革命戰爭的文學作品,恰恰在這里輕重不等地發生了問題。它們以抽象人性論為最終、最高的標準,混淆歷史人道主義和倫理人道主義界線,或者抹殺戰爭的階級內容,以為革命戰爭喪失“人性”,或者用抽象人性的圣水調,正義戰爭和非正義戰爭的性質,或者用漫畫式筆調歪曲人民群眾投身革命的動機。有些作品還不時陷入歷史宿命和不可知論,消泯革命理想和革命英雄主義的審美價值。而且,有些評論者和研究者還在為這類作品提供“動力支持”,例如有人以為這類作品是對以往革命戰爭文學的“超越”,有人以為革命文學中反映階級斗爭的作品不符合“人性”。這些處在“前沿”的作品,無不是輕視或放棄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賴以成立的一塊重要的理性基石?!翱茖W發展觀”的提出,在召喚社會主義文學的精魂,已經為民族的社會主義精神之花的綻放辟出了新的場域。對于作家和藝術家,我們要說的是,有崇高的胸懷和高深的造詣,才有可能造就傳世的長征經典,就像當年詩人毛澤東那樣。
文章寫到這里,不免想起許多外國人反映長征的作品。在這些外國人的作品中,特別要提到的,一部是30年代美國記者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又名《西行漫記》),一部是80年代美國作家索爾茲伯里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它們都在不同時期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重大影響。這里不能具體分析它們,這不是本文的任務,只是想說,作者們的所作所為令我們崇敬,令我們反省,令我們愧疚。他們無不為中國工農紅軍的崇高理想和堅強意志而感動,他們由此看到了人類中一群真正大寫的人,代表中國和人類希望的人。誠如索爾茲伯里所說:“如果你想了解當代中國、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你就得回到長征這個關鍵年代中去。因為這個黨和紅軍是在經歷了那一場嚴峻考驗之后成長壯大起來的。今天,這支力量又領導著中國現代化進程,而這個進程具有世界意義。”可以說,他們的作品,他們的精神,為長征題材文學創作提供了具有挑戰性的、不可多得的參照。愿我們的文學、我們的社會,都不要辜負了長征——中華民族和人類歷史上這一偉大的事件。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中文系)
作者附記:
(1)新長征已經開始,國家興旺,謹以此文紀念不能忘卻的英靈;
(2)在紀念長征勝利70周年之際,許多作家推出了一批長征文學作品,囿于視野,未能納入本文論述范圍,敬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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