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與價值》中,維特根斯坦用睿智而又不無嘲諷的口吻寫道:“一個時代誤解另一個時代,而且是一個小小的時代用它自己下流的方式誤解所有其他的時代。”
這句話,似乎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最恰當的一個注腳:當穿梭于文學文本之中,游歷這不到百年的歷史時空時,由于這種時代的隔膜如此深刻,以至于你會感到深深的不安:一面是烈火、金剛與戰斗,一面是身體、欲望與消費;一面是流血、犧牲與吶喊,一面是呻吟、頹廢與彷徨;一面是為了民族的新生和富強而肩起黑暗的閘門,一面是為了所謂的“摩登”和“市場”而將釋放光明的歷史推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恍惚間,一種深刻的虛無感和荒謬感油然而生。
然而,當一切滿懷“歷史同情”的唏噓感嘆煙消云散之后,你不得不面對這風云變幻的真實的荒謬和荒謬的真實,觀察其歷史邏輯,思考其社會成因,并探尋未來的道路。
這并非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這些年來,在一種無孔不入卻又莫名其妙的話語的滲透、控制之下,一些諸如“全球化”之類的詞語,成了“神圣的詞語”,一說出來就具有天然合法性,而不論其所指如何。與此同時,一些諸如“革命”、“救亡”之類的詞語,卻以同樣的方式獲得了迥然不同的命運,一說出來,就天然“非法”,甚至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這樣的問題,在現當代文學研究中,更是家常便飯。在當下的語境中,“純文學”、“新時期文學”、“先鋒文學”等成了人見人愛的時髦話語,而“十七年文學”、“革命歷史小說”、“底層寫作”等則成了人見人怕的危險思想。
這不但是一個文學創作的問題,更是一個文學史寫作的問題。
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如股票一樣,被炒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在討論“百年中國文學”的主題及審美風格時,就暗含著將50-70年代文學當作異質性的存在加以排除的沖動。譬如,在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悲涼”的美感特征舉例說明的時候,從魯迅的小說、曹禺的戲劇開始,一個“筋斗云”就翻過了幾十年的時空,跳到了“新時期文學”的《人到中年》上來,中間只留了一個老舍的《茶館》,不尷不尬地飄搖在1957年的風雨中。
王曉明于1997年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中,專門設置了一個“表達編選者所持有的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基本看法”的“作品附錄”,在作者收錄的代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成就的83部作品中,屬于“十七年文學”的作品只有3部: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青人》(1956年)、老舍的《茶館》(1957年)、柳青的《創業史》(1960年)。
在放大文學研究的時空從而悄無聲息地“淡化”、“刪除…‘十七年文學”時,出版了眾多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著述,而這些著述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有意無意地“淡化”、“漠視”“十七年文學”。他們這樣書寫的理由也十分簡單,即“新時期文學”是對“人的文學”的回歸。這背后的潛臺詞十分清楚,那就是:“十七年文學”是一個離家出走的迷失者,正是它造成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斷裂”……。
這種打著“重寫文學史”的旗號,壓抑“革命文藝”和“社會主義文藝”的文學行動,有其重要的外部推動力量。簡單地說,就是以夏志清為肇始,以李歐梵為中堅,以王德威為殿軍的“新自由主義”話語。
盡管從夏志清到李歐梵到王德威,時間跨度長達40余年,時代思潮從現代性向后現代性轉換,他們的思想表述也從“啟蒙主義”演變為“摩登現代性”,再從“摩登現代性”演變到“晚清多樣的現代性”,但他們三人卻始終堅持同一立場,并抱持同一觀念,即:他們都把自己文學史敘事的他者確定為五四和左翼文學敘事。夏志清在1961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確立了這一他者,并在1971年第二版時把五四敘事傳統的核心觀念明確地表述為“感時憂國”精神,并認為這是“中國文學進入現代階段”的特點。他認為“感時憂國”精神是因為知識分子感于“中華民族被精神上的疾病苦苦折磨,因而不能發奮圖強,也不能改變它自身所具有的種種不人道的社會現實”而產生的“愛國熱情”。這種“感時憂國”精神讓人們把目光集中到文學的內容上而不是形式上,集中到得天獨厚的“現實主義”上,以便利用文學來探討和了解自己所處社會政治的混亂。這樣,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就負載著中國現代史的重負。李歐梵對所謂“感時憂國”的“精神弊端”推陳出新,進行了新的解釋,認為“新青年”思潮背后有一個“現代性”的意識形態和歷史觀,這一“現代性”和西方啟蒙思想一脈相承,它最大的影響是進化史觀和“進步”意識形態,而其最終的歸向則是知識分子的偏激化和全盤革命化,把歷史道德化,把進步的觀念視為不可阻擋的潮流,把現實主義作為改革社會的工具,把個人和集體逐漸合而為一,最終把“人民”籠統地視為革命的動力和圖騰,因而導致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社會主義革命。王德威幾乎全盤繼承了李歐梵的思想,并且用晚清被壓抑了的“多樣的現代性”來消解這一“革命現代性”。
客觀地說,夏志清、李歐梵、王德威一脈相承的“現代性”敘述有其不可回避的合理性:他們看到了啟蒙現代性的悖論,批判了其單向度的一面,從而挖掘了它“頹廢”的一面。然而,由于他們太想用這“頹廢”的現代性壓抑革命現代性,因而在打開現代知識的一扇“窗子”的同時,卻關閉了全面思想的“大門”。
找出“革命現代性”所謂的“病灶”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人性”和“日常生活”的“靈丹妙藥”來“救治”左翼文學。對夏志清來說,這條敘事線索的關鍵點是以人生“安穩”的一面反抗“飛揚”的一面的張愛玲、書寫日常生活的錢鐘書、沈從文等作家。李歐梵進一步把“現代主義”納入到“日常”生活敘事之中,認為“頹廢”是優秀小說的基本特征,并建構了一條“頹廢”文學史敘事,把《紅樓夢》、《野草》、張愛玲的小說等納入其中,他認為“頹廢”文學的實質是用審美現代性來反抗啟蒙現代性。王德威對“頹廢”文學史敘事進行了細化和具體化,提出了一套“晚清現代性”的文學史敘事,更多地把通俗文學納入到“日常生活”敘述之中,從而全面抵拒左翼文學。
然而,如果仔細探究,很難說這一套“現代性”敘述是文學敘述,因為,在這樣的敘述背后,有著深刻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意識形態背景和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文化傲慢與偏見。
比如,這些“現代性”的敘述者格外喜歡上海。尤其是李歐梵的《上海摩登》,從外灘建筑、百貨大樓、咖啡館、舞廳、跑馬場等所謂的“公共空間”人手,讀雜志、看電影、翻小說,勾勒出了上海先鋒、頹廢、浮紈的現代性面孔,使風雨滄桑的老上海如一位徐娘半老卻又風韻猶存的少婦一樣,拿姿作態地移到舞臺中心。在這“摩登”之光的照耀之下,偌大的一個上海竟漸漸地朦朧起來:既滿懷往日的留戀,又一腔“西方”的向往。
這種對上海的書寫,其實是切割之后的一種“想象重構”。
在這詩學化重構中,上海被從民族國家中切割下來,“脫亞入歐”、“脫亞入美”了:就像某些評論家們通過“王琦瑤”找到張愛玲找到老上海一樣,在這樣的“重構”中,通過一種“雙城記”式的敘事,上海找到了自己的“姊妹花”香港,而后,又找到了自己亞細亞的“兄弟”東京,最后,順藤摸瓜,找到了自己歐美的“親戚”:紐約、倫敦、巴黎……。
這種對上海“認親戚”式的想象和書寫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個結果:就是在壓抑上海革命的一面的同時,巧妙地為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化裝,從而為其侵略的歷史辯護,并為未來的繼續“想象”和“消費”上海,找到了一把話語的庇護傘。
歸根結底,這種充滿了傲慢與偏見的敘述不僅不是一種文學話語,甚至不是一種思潮,而是一項政策,是當代世界保守主義政治的一個核心產物。自保守派政治家于1979和1980年在英美上臺后,里根政府的經濟顧問弗里德曼、撒徹爾夫人的密友哈耶克協助制定了這項政策,其中包含社會市場化、資本自由化和私有化等“經濟”內容,但這些“經濟”內容卻是服務于拆毀歐洲社會福利體系、摧毀工人階級運動和社會保護運動,從而使財富向私人大資本方向積累的政治指向。
當然,像一切見不得人的政治游戲都需要修辭一樣,這一保守主義的政治目標和制度安排也要創造一套修辭來美化自己,而“新自由主義”則恰當地承擔了這修辭的任務。
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這種殘酷而保守的“新自由主義”的政治制度也穿著“思想”和“思潮”柔軟的花衣,來到中國,并落地開花,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產生巨大影響。可以說,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這種全面“今是而昨非”的表現,就是“新自由主義”政治制度在中國的文學顯現和延伸,而這天花亂墜的文學修辭又反過來強化了“新自由主義”的敘述,使其堅硬而銳利的政治訴求包裹在玫瑰色的外衣下。
然而,對“新自由主義”話語的反思和批判從來沒有停止過,除了知識界的學術研究、清理、批判外,近年來,以網絡為重要的載體,在民間興起了全面反思改革、大力呼吁公平的潮流。
在對“新自由主義”進行反思的知識活動中,《文藝理論研究與批評》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她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觀察、分析和評論當代中國以及世界的文藝現象和思潮,對80年代以來日趨僵化的新潮話語和“洋八股”保持警惕和批判的意識,刊發了一系列旗幟鮮明的研究文章,為建設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做出了積極的貢獻。她堅持人民美學的立場,十分注重與時代相結合,不斷推出新的學術話題。還以發現、培養年青的、新銳的作者為己任,為建設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補充新鮮力量。我個人就是在讀書期間,被《文藝理論與批評》發現,并在雜志社各位老師的指導下發表了一些文章。這種不唯名、不唯書、只唯實、只唯真的做法,體現了雜志的胸懷和眼光,因此,這篇簡單的文章,不僅是對雜志二十周年慶典的一次口頭祝賀,更是一個學生交給老師的一份作業。
馬克思曾說過大意如此的話:“宗教批判摘去了裝飾在鎖鏈上的那些虛幻的花朵,但并不是要人依舊帶上這些沒有任何樂趣任何慰藉的鎖鏈,而是要人扔掉它們,伸手摘取真實的花朵。”我們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也是從這一目的出發,使人們擺脫幻想,建立自己的現實性,使他們能夠圍繞著自身和自己現實的太陽旋轉,擺脫形形色色的枷鎖,煥發活力,追求和創造一個更加和諧幸福的世界。
我想,只要我們堅持馬克思主義思想,堅持人民文學的立場,堅持直面人生,以筆為旗,我們就一定能在知識界樹立起一面對人民的愛的大纛。
這樣,不僅生活之樹常青,理論之樹也必然枝繁葉茂。
(作者單位: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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