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佳毅譯
第六章 越野長跑
四十來個男生松散地聚成一堆,準備參加越野長跑。
詹姆斯有點迫不及待,想拉拉腿,可剛轉身避開人群,就差一點撞上海烈波勛爵。
“別急呀,小伙子,”他說,“有點等不及了吧?”
“對不起,”詹姆斯說,他抬頭望著美國人那古銅色的臉。
海烈波勛爵打量著他,像一條洞察獵物的蛇。“我見過你,不是嗎?”
“我叫詹姆斯·邦德……安德魯·邦德的兒子。”
“啁,對了,”美國人豁然開朗,接著又想起了什么,臉色驟然陰沉下來,“你就是那個給我一拳的小子。”
“是的……”
美國人朝詹姆斯掄起了拳頭,仿佛要迎面痛擊他的門牙,最后一刻又突然打住,露出笑容。
“準備開賽吧,小伙子。”他說。詹姆斯謝了一聲趕緊鉆進人群,發現了卡爾頓。
“你聽說新聞了嗎?”卡爾頓問。
“什么新聞?”
“督察員安排有變化。”
督察員就是那些守在跑道重要關口的人,檢查選手是否掉隊或偏離跑道。
“有幾個關口的督察員換成了海烈波的朋友。”
“真的?”
“有好幾個呢,”卡爾頓說,“沃勒斯、西格保和普魯特,都上了。”
“我聽著就不爽,”詹姆斯說,“海烈波該不會想作弊吧?”
“我覺得有可能,”卡爾頓說,“他什么都不怕,就怕他老爸。想想,如果他輸了,會發生什么……”
這是越野長跑首次在溫莎公園舉行。大批鬧哄哄的觀眾擠成一列,準備為選手加油,可詹姆斯知道,一旦跑起來,他們很快就不見了。賽程是5英里,起點和終點都在公園的草坪上,但跑道的中心地帶將穿越一連串小山丘。
“大家請準備。”海烈波勛爵喊道,選手們頓時安靜下來。
“各就各位……預備……”
“砰!”
發令槍一響,男孩們就出發了,他們亂糟糟地擠成一堆,互相碰撞著尋找自己的位置。觀眾們大喊大叫,吹起了口哨,可他們很快被甩在后面,聲音也隨即消失了。
詹姆斯稍稍滯后,在人堆里盡量靠邊,以便有較大的空間。這是長跑,他在這一距離內做了大量練習,懂得不要過早消耗自己的體能。
幾分鐘之后,隊伍拉開了,較弱的選手已經落后,跑得快的在前面形成一個小方陣,詹姆斯加速超過了幾個落伍者,輕松地跟在領先小組的后面。他看到卡爾頓和喬治跑在前面,還有蓋爾伍德、福斯特和其他幾個大男生,其中幾個已經開始氣喘吁吁。
詹姆斯像個旁觀者似的檢測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并愉快地報告感覺良好、進展順利、儲備充足。
當他們遇到第一個山頭時,領先小組里有兩三個人慢下來,落在了后面,詹姆斯信心倍增,幾乎是一溜煙地飛上了山坡。等他們加速下坡時,選手之間的距離拉大了。詹姆斯丈量著自己的腳步,保持均衡,憑感覺安全地消耗著自己的體能。自打跟布奇的水下游泳賽以來,他每天和胖墩號手一起練習呼吸。此刻,他想象自己的肺跟水泵似的張弛有序。可壓力的征兆開始顯現:他的嗓子有點發毛,心臟像鐵匠打錘似的在胸腔怦怦撞擊,把血流壓進他饑渴疼痛的腿肌。可在某種意義上。這點疼痛感覺不壞。他和別人賽跑,也和自己賽跑,做到自己最好就行。
他們順利地翻過第二座山頭,然后是第三座,也是最大的一座,帕森山,那兒有一段艱難的爬坡,選手必須攀上一條在樹林里蜿蜒的跑道,越上去越陡峭。詹姆斯不得不縮短腳步,他第一次感到身體的真正壓力。沒關系;這壓力他可以對付。
山頂有一片小小的平地,隨后是更陡的下坡,兩名督察員在那里清點選手人數。詹姆斯一看,是西格保和普魯特,可他全神貫注地跑著,沒去多想。
帕森山頂有半途的標志,選手們從另一側下山時,感覺越來越吃力。跑道由松土與鵝卵石鋪成,還加了些稍大的石塊,有些石塊已經被領先者踢了出來。詹姆斯必須加倍小心,避免失足,他唯一的辦法是緊盯眼前,一步一步來。大多數選手已經不見蹤影,在爭搶著:中下山坡時,他還看到有個選手摔了一跤,磕磕絆絆地跌進了樹叢。詹姆斯放慢速度,他才不想因為粗心大意的事故退出比賽。他安全下山,再次加入了領先小組的尾巴。
詹姆斯環顧四周,前面有卡爾頓和福斯特,可海烈波呢?剛才山上一片混亂,他怎么啦?詹姆斯朝后面看了一眼。蓋爾伍德領著一撥選手在跑,海烈波可能在里面……也許他去了前面,正自個兒跑在頭里呢!詹姆斯明白,比賽最困難的部分已經過去,這一段他可以冒險加快步伐,沖上前去。他敦促著自己的身體,穩步超過了一堆氣喘吁吁的男生,直到他和領頭羊卡爾頓并駕齊驅,卡爾頓對他做了個鬼臉。
“你見到海烈波了嗎?”詹姆斯喘著氣問。
卡爾頓搖搖頭。
“前面還有人嗎?”詹姆斯問。
“吃不準……”卡爾頓嘟噥著。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確認。詹姆斯再度加速。這一階段,他比計劃中跑得快。盡管他明白,自己必須為最后階段保存體力。可海烈波上哪兒去了?
他又登上一個山頂,謝天謝地,這山頭小多了。剛繞過一個大彎,他忽然感到,右邊不遠處的樹叢里有動靜。他抬頭掃了一眼,一個白影一閃而過,又不見了。在帕森山頂上,有一條長長高高的山脊直通此地。是另一位選手?
他加速,在陡峭的山體間拐過一個關口,不遠處,喬治就在眼前。他打哪兒冒出來的?如果他一直在跑道前面,詹姆斯早就該看到他,不然的話,不可能這么快就趕上他。這就怪了。
只有一個解釋:喬治作弊抄了近道——他在帕森山躲在山頂,知道其他選手,忙著留神腳下,避免摔跤,顧不上注意他,他就沿著那條直通此地的山脊跑過來,插進跑道。這時,詹姆斯“嘩嚓、嘩嚓”踩過一堆掉在地上的樹枝,喬治聽見響聲,回頭一看,發現詹姆斯正迎頭趕上,不由大吃一驚。
詹姆斯看到一個督察員就在前面,如果喬治抄了近道,他肯定看到了,可詹姆斯靠近一看,失望地發現,那人是沃勒斯,他正站在那里搔著那個大扁頭,嘴角掛著一絲得意的壞笑。
喬治突然一個趔趄,打住了腳步,捂住胸口。
詹姆斯放慢腳步。
“你還行嗎?”他說。
“抽搐了一下,”海烈波生硬地說,“我沒事兒。”
詹姆斯繼續奔跑,心想,好吧,要是他作弊,也沒有得逞。詹姆斯露出了笑容,可他高興了沒有多久。向前搜索耗去了大量精力,現在,他感覺累得夠嗆,步履沉重。不過沒什么,他自信領先一步,可以放慢一些,因為主力人馬應該還在后頭,差一段路呢,再看看海烈波,他似乎停止不前了。
詹姆斯大步流星,穿過濃密的橡樹和山毛櫸樹叢,進入了一小片空曠地,他感覺到太陽在背上暖暖地照著。他揚起臉,呼吸若柔和的空氣……這時,他又看見了:一條白影一閃而過。他停住腳步,向樹叢里張望。是喬治,他又一次抄了近道。這兒的跑道沿著山坡繞了個大彎,可喬治直接從樹林里橫插過來,切掉了一個大角。難怪他假裝抽搐,因為這樣,詹姆斯就看不見他逃離跑道鉆進樹叢了。
沃勒斯是唯一的知情者,準確地說,是個同謀。
現在怎么辦?學校流行的榮譽準則意味著,他不能投訴海烈波作弊,尤其是,唯一的證人是沃勒斯,他可以否認一切。
該死。這不公平。
詹姆斯轉身沿著跑道往回奔,他得告訴卡爾頓和別的選手。他很快看見卡爾頓一個人跑著,詹姆斯等他趕上來。卡爾頓放慢腳步,漸漸停下,把手放在膝蓋上。“怎么啦?”他嗓音嘶啞。
“是喬治,”詹姆斯說,“他在作弊,我看見他抄近道下山。”
“不出所料,”卡爾頓向樹叢里張望,“他太想贏,不擇手段。只能這樣了,“他啐了一口,”我們趕不上他。”
“我趕得上,”詹姆斯說。“如果我跟著他,就可能趕上……可這樣的話,我也要作弊了。”
“才不呢!這場比賽你贏定了,要是你不折回來,我根本趕不上你。”卡爾頓微笑,“跟住他,他活該,骯臟的騙子。”
“你肯定嗎?”
“上吧……別人那里我去擺平。”
詹姆斯深吸一口氣,從小道邊跳進了樹叢,把所有的疲憊疼痛忘個精光。
這里沒有跑道,他不得不在巖石、斷木和樹叢中闖出一條路,以瘋狂的速度向山下俯沖。他忽然絆了一下,連滾帶爬地摔在了一堆蕁麻上,臉和手臂都被刮破,可他幾乎沒什么感覺,一心想著追上喬治。
詹姆斯不久又回到了跑道,他耽誤了一段時間,可人呢?
在那兒!前面幾百碼處,喬治正沿跑道拖若腳步朝樹林移動。出了樹林是開闊的草坪,終點線就在前面。
詹姆斯一時累得虛脫。喬治抄了兩段近道,當然沒有詹姆斯跑得多,再說,為了告訴卡爾頓,邦德還被迫回跑了很長一段路。
好吧,真正的考驗來了。他能趕上喬治嗎?至少他現在不打算放棄,至少他還得試一試。
詹姆斯給自己加壓,他的腿跑得更快,肺部更深地呼吸,心臟更迅速地把血液輸送到酸痛的周身。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它們像是兩團從身上分離出來的東西,他擔心它們會在底下自說自話地癱掉。
他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沒有一項訓練能幫助他應付眼下的情況。身體告訴他停下,他已經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不能再跑了;可頭腦告訴他繼續,不要讓身體主宰他的行動。
他能行。
前面,喬治已經跑到了樹林邊,可他也累了,正放慢腳步,掙扎前行。
跑道還有最后一段下坡。詹姆斯咬緊牙關,心中又重新升起勇氣,好比;中破了一道無形的障礙:他又忽地向前;中去,腿在地面滑行。
他能行,他要超過喬治。
喬治終于覺察到后面有人,他朝后面看了一眼,又氣又怕,滿臉通紅,扭曲得不成樣子。詹姆斯繼續追趕,勢不可當。不一會兒,兩人并駕齊驅,終于,詹姆斯超出了。
喬治氣急敗壞,趕上去伸出一條腿,想把詹姆斯絆倒,可詹姆斯早有警覺,一下子跨了過去。喬治的腿在下面掃了個空,反把自己弄倒了,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爛泥朽木中摔了個嘴啃泥。詹姆斯只聽見后面一陣噼里啪啦,他沒敢回頭,他還沒有贏得比賽。
他跑進了陽光,看見了觀眾,隱約聽到了他們的呼喊,他視線模糊,一切都恍恍惚惚,血液像瀑布般地在耳邊轟鳴。
他試著保持自己的步伐,可搖搖晃晃。他慢了下來,閉上眼睛,眼前一陣發黑,好像站著睡著了。
可一個細微的聲音從腦海深處響起。“頂住,邦德,再堅持一下……”
不,等一下,他認出了那個聲音。他睜開眼睛,朝一邊看去,小伙伴們在那兒——帕里珀爾、湯米·鐘和布奇……還有米洛特先生,詹姆斯聽見了他的聲音。
詹姆斯回頭一看,喬治的人影不見了。這是一次凈勝的凱旋。他高興起來,積聚起最后一股力量……蹣跚地:中過了終點線,跌倒在地,被一群歡呼的男生圍住。他再次閉上了眼睛,一時間,他仿佛來到一個遙遠的海灘,在燦爛的陽光下,隨波蕩漾……可是,此刻,所有被壓抑的疼痛一擁而上,拉傷的肌肉、劃破的臉和手、灼痛的嗓子、撕裂的肺部。他呻吟著,有人把他扶了起來。
是米洛特先生。
“別躺下,邦德,你會完蛋的。”
“先生,第二名是誰……誰?”
“他們剛到。”米洛特先生指了一下,詹姆斯回頭一看,卡爾頓拖著沉重的步子過來了,臉上掛著疲憊和專注的表情。在他身后,是一身綠泥、一瘸一拐的喬治。
男生們歡呼著迎接他們歸來。卡爾頓被他的支持者舉了起來,他們知道,獎杯是他的了!喬治跪倒在地,雙手蒙臉。他孤家寡人,他的哥兒們都散落在跑道上當督察官,這里只剩下他爸。
海烈波勛爵看了兒子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第三名,敗類!他滿臉厭惡地轉過身去。
這是一幅可怕的景象。
喬治·海烈波對著父親抬起頭,詹姆斯看見他哭了。淚水在他臉上的泥漿里沖出了道道。
“爸,我盡力了呀……”
可他爸根本不聽。
喬治突然轉身瞪著詹姆斯。
“你!”他說著站了起來。
“算了吧,”詹姆斯說,“已經過去了。”
喬治拐著腿過來:“邦德,你休想追上我,”他說,“除非……”
“除非什么?”詹姆斯說,男孩們圍上來,感覺兩人要打架。“除非我作弊?你是這個意思嗎,海烈波?”詹姆斯緊緊盯住喬治發紅的眼睛,“你是在指責我作弊嗎?”
喬治看了看四周的男生,垂下了眼皮。
“不。”他嘟噥著。然后他轉身,推開人群走了。有人笑了起來,更多的人笑了起來,然后全體大笑,喬治·海烈波弓著背,好像縮成了一團。
可詹姆斯嘴里發苦,笑不出來。
這還沒完。從今往后,事情只有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