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打假線人生涯

他們游離在商業社會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卻承擔著高業秩序維護者的角色；

他們沒有人身安全和權益保障，卻從事著商度危險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工作；

他們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但他們的生活卻失去了普通人的安寧……

初涉江湖

大道理我說不出來，我只能實話說，我們當打假線人就是為了錢——這比打工強多了。

我是2000年3月到廣州打工的，先后在亂七八糟的一些服裝廠、電子廠干過，沒有文憑也沒有什么好的技術，一個月下來加班加點累得半死，拿到手上的錢頂天了也到不了1000元，所以后來碰到大炮，他剛說到當打假線人的好處時，我就已經心動了。

大炮的得名因為直沖沖火爆的脾氣，他本名姓洪，快40歲了，和我一樣，老家都在江西贛州。從1997年開始，他就和老婆一起到廣州來打工了，老家一個14歲小男孩由60多歲的老父母帶著，他們每月省吃儉用往家里寄300元錢。

大炮說他走上這條路其實是被假貨惹急了：一次他狠心買了“名牌”洗發水，結果老婆用了不但不止癢還一個勁掉頭發，他一氣之下順著賣家的進貨渠道，找到了那家作坊廠，然后找了個電話亭，給工商局打了一個舉報電話……事后他發現那個假貨點被端了，特別高興，而意外驚喜地還拿到了1000元的獎勵，他就有意當起了打假線人，再后來，干脆不再打干了，專做線人。

2001年春節我認識大炮時，他已經響：這個一年多時間，平均下來一個月能拿到三四千元。由于提供的線索多了，他在工商部門還有了專門“接頭”的人，有什么線索他們都單線聯系。

當打假線人，非常忌諱別人知道自己的情況，但大炮卻對我講了他的情況，他說一是因為老鄉關系，二則是我為人善良可信，講義氣。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后來才知道的，那就是大炮對小打小鬧的打假越來越不滿足，他想把“生意”做大些。

大炮在單打獨斗時，活動范圍主要限于商場，但商場里的假貨往往量不大，工商來查，沒收的只是小部分，因此得到的獎勵數額都很小，而如果能查到秘密倉庫，獎勵就很可觀了，可這樣難度更大了，而且很危險，于是他就想到了拉我一起干。

與我和大炮的情況不同，來白四川仁壽的桿子和劉黑娃本來就在一家造假廠打工，在把自己的老板舉報“打假”后，他們也走上了打假線人的路。

在汕頭潮陽區那家表面上織布，實際上造假煙的廠里，剛到20歲的杠子和不到30歲的劉黑娃都是干包裝、打煙絲的體力活，由于這個窩點規模很大，有3臺卷煙機、1臺包裝機，每天生產500件成品假煙，老板一天可以凈賺到5萬元，所以他們的工資也還過得去，每月有1000多元。但當有一天他們在老鄉面前夸耀自己吃住不愁時，卻聽說一個老鄉靠向政府舉報造假信息，一個月就掙了十幾萬元獎金。

那個消息讓杠子和劉黑娃像挖到金子一樣激動不已，猶豫了很久，他們大著膽子把打千的這家假煙廠舉報了。查獲一臺卷煙機的獎金是2萬元，兩人輕松就各拿到了3萬元的獎金，相當于打工兩三年的丁資，于是他們便毫不猶豫地走上了這條“生財之路”。

2002年初，杠子和劉黑娃為避風頭跑到廣州，在芳村區這一帶繼續當打假線人。在那次都把對方當作造假者幫兇的誤會后，我們4個人走到了一起，大炮年長，大家都服他，于是他成了我們的領頭人。

暗夜英雄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除了為掙錢，我當上打假線人主要還因為看香港警匪片多，從小就對江湖、豪俠等充滿景仰。你說我們是“暗夜英雄”，這個叫法蠻好聽的，有時候回想起來，還真有那么點感覺。

有杠子和劉黑娃的加入，我們的力量更大了，逐漸還形成了分工：我和劉黑娃負責觀察哪些鋪面在賣假貨，然后在追查時負責望風和接應；杠子比我壯，他就和大炮跟蹤進貨渠道，還有摸清藏假倉庫的底細。分工合作效果很好，在取得一個個勝利的同時，我們還不斷摸索出一些新的技巧。

有一次，我們發現市面上有一種假冒名牌的洗衣粉很是猖獗，于是我們就盯住了一個很大的批發門面。那天我發現運貨的車開出后立馬通知大炮騎摩托車追，結果跟了很遠對方發現了，便在城里兜圈子甩掉了。第一次出擊以失敗告終，我們總結了被對方發現的教訓，認真研究了一晚上，制定了周密的計劃。

第二次出擊，已經暴露的大炮和我互換了工作，他守在附近等貨車開出，然后我遠遠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后，我通知杠子接應，便快速超過貨車后離去，杠子跟得差不多了，然后再通知接應的劉黑娃繼續跟蹤……沒想到，我從香港電影里面學來的這一招，還真在現實中派上了用場。

協同作戰兩個多月下來，我們先后向有關部門舉報了3個制假窩點和1個假貨倉庫，每人分到了7000多元的獎金。那段時間，我睡著了都會笑醒，這錢來得太容易了，回想起以前累死累活干工廠的日子，傻啊。

但漸漸的劉黑娃就不滿意了，他開始抱怨在廣州打假日化服裝等收入少，做得又辛苦，而在潮汕那邊舉報假煙廠每次數萬元的收獲如何誘人。后來，大炮居然也跟著心動了，決定帶著我們前往潮汕做“更賺錢”的煙酒打假的線人。

在汕頭市和平鎮，我們在一個偏遠但出入還算方便的地方租了一間破舊的房子當做據點，然后又去買來3輛二手摩托車，并每人配了一部便宜的手機。這次的分工有了變化，我和杠子扮著民工到造假廠打工摸底，大炮和劉黑娃在外負責追蹤假貨流向和倉庫，效果還真是好，盡管第一個月我們什么都沒撈著，但接下來兩個月，根據我們的舉報，執法部門連續查獲了13臺造假的卷煙機和一個假酒窩點。

說實在的，每次在微暗的夜幕中，看著一輛輛閃著紅藍燈的執法車輛，按照我們提供的方向從面前疾馳而過，那種感覺，好像我們就是電影中的無名英雄一樣，一股子豪情油然而生。

血色追蹤

事實上，成就感往往只是暫時的，而每次手中拿著一沓沉甸甸的鈔票，心里面也是沉甸甸的。畢竟，沒有哪個打假線人可以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的，至于明天是否會被毆打追殺，還是被暗殺甚至活埋，誰都說不清。

有一次，我和大炮剛混進一個生產假果酒的下廠，馬上就有幾個兇巴巴的保安圍上來盤問。好在我們對這種情況早有對策，于是就理直氣壯地說是X老板派來提貨的。一個頭目將信將疑地派人把我們看住，然后轉身去打電話。

一看形勢不對，我們立馬轉身就跑。剛出廠門，就有一群手持砍刀、棒子的人沖了出來，那陣仗把我們兩個嚇壞了，趕緊沒命地跑……直跑到看不見后面追的人了，才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沒命地喘氣。

還有一天晚上，大炮和劉黑娃去“執行任務”時大意了一點，以為倉庫里沒人就徑直走了進去，結果就聽見后面門砰的一聲被關上，緊接著燈也滅了，然后有人沖上來用麻袋套在他們頭上，二話沒說一頓暴打。大炮曉得是遭了人家的道，于是一邊挨打，一邊拼命大喊：“別打了，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我們外面有人的……”打他們的人一下子停了手，幾個人商量了一小會兒，然后用口袋把他們裝了，放上車，扔在離倉庫很遠的一個地方。臨走時還惡狠狠地威脅：“再碰上你們，就讓你們死!”

等我們找到他們兩個的時候，兩人半死不活地倒在路邊。黑娃就更慘了，挨打的時候被鏟子鑿在腳踝上，很長一段時間根本走不了路，到現在都還是一跛一跛的。

被造假者發現，遭到一頓暴打甚至被威脅要活埋，已經算很“幸運”的了。但杠子，那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2004年初的一次，杠子去一個堆放冒牌“飄柔”、“海飛絲”的倉庫，大炮當時有點不放心他，就打算和他一起去，他拍著胸脯說，義不是一回兩回了，出不了什么大事。沒想到他這一去，我們竟然再也沒看到過他了，那天我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回來，打他電話一直是關機，我們慌了，到處去找，結果生沒見人，死也沒見尸。

桿子這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從這個社會上消失了，連個影子都找不著。直到最后我們散伙的時候，劉黑娃都還念念不忘這件事，很傷感地對我說：“我們兩個人一起出來的，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回去，這叫我咋個向他的老母親交代啊……”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當著他的面就掉下來了。

百年孤獨

香港電影《無間道》你應該看過吧，好像講的就是身份混亂的臥底線人，決心要離開那個不辨是非的處境，離開無間地獄尋回自己。其實不管是我還是大炮，還有杠子、劉黑娃，我們也想離開，想過正常人的生活。

杠子失蹤后的那年春節，我和大炮專程到四川找到了杠子老家。他的父親剛過50歲，但已經微微佝僂著腰，兒子下落不明對他的打擊很大，但在他臉上很少表露出來。他對我們說：對國家對社會，打假是好事，我們老百姓，對制假造假也很惱恨，但自己家里的人去做打假線人不好，這是壞人家財路、得罪人的事情。

回來的路上，我反復琢磨杠子父親的話，慢慢地明白了一些意思，他的話里包含了一個普通農民樸素的觀念：一輩子勤勤懇懇，謹小慎微，善良本分，信奉的是要靠自己的勞動求生活。而兒子做“線人”來掙錢，不是靠勞動去獲得報酬，而是琢磨堵別人的“財路”，這是不務正業，很不光彩。

這就是一般的老百姓對我們這種人的看法，這樣的看法讓我們在社會中非常孤獨。

在許多人的眼中，我們就是來自窮困地區生活沒有著落的下等人，還把我們想象成那種不勞而獲，到處告密討賞的卑鄙小人。而我們，因為所做的事情很危險，一般也不敢告訴身邊的人究竟在干什么，很多時候連自己最親的人都不行。像在老家，他們都只知道我和大炮在外面做生意，但他們哪里知道我們做的是這種“生意”?

后來我碰到的劉久福(化名)，雖然他不需要在隱瞞家人的痛苦中煎熬，但把自己的兒子、女兒、妻子都動員起來充當煙草專賣部門的打假線人，全家風吹雨淋不說，為保持身份的隱秘性，他家同很多老鄉切斷了來往，除了自家人和“上線”外，就沒有其他朋友，生活的圈子變得很小很小。

你問我想沒想過為國家為社會做了多大的貢獻，實話說，我們絕大多數都沒那么高的境界。但是，我們的的確確是在為那些政府部門做事，而且我們做的事情很多時候有付出血的代價。

我心中最不平衡的，就是那些拿著我們的打假成績升官發財的政府人員，也包括那些需要我們幫助的公司。他們本身和我們有事實上的雇傭關系，但他們不愿明確，更不要說合同，而出了事情，什么醫療費、保險之類的他們總是能推就推。有時候他們甚至克扣我們的舉報獎勵，一次，我們舉報一個假煙窩點有4臺卷煙機，但下來他們卻說只查了1臺，后來獎勵也只給了3000元了事。

好像有本書叫《百年孤獨》，我想我們的生活也是這個味吧，其實，我的打假線人生涯也是可以寫本書的，因為后來的經歷差點讓我丟了命……

異變的線人

杠子的失蹤，對我們其他二個人的打擊很大，怕有一天也會這樣無緣無故地就“失蹤”了。越來越心灰意冷，于是我提出了退出，沒想到大炮和劉黑娃也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放棄之后還能干什么讓他們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時候，當地一個叫“龍哥”的打假線人居然找到了我們，說他那邊本來就有一群線人在跟著他做了，再加上我們，可以形成一定的規模，安全、酬勞等都有穩定的保障。大炮和劉黑娃很高興就接受了，我經不住他倆勸說，也加了進去。

然而，我很快發現了蹊蹺：按照龍哥安排派出去盯梢和追查的人，經常半路就被緊急召回，事后沒有何解釋。又過了段時間，我終于發現，龍哥所謂的打假，早已經是變了味的打假了：實際上他已經掌握了對方造假的證據，派人出去追查也就是做做樣子而已，他的真實目的，就是要敲詐對方一大筆錢，而且由于他手下有了好幾十個人，對方也不敢輕易動他，有時候反過來還要找他提供打手。

知道打假線人異變成了保假線人的內幕后，我立即提出不干了，隨即買好了回老家的車票。我當時叫大炮跟我一起回去，他反過來勸我：反正都是為了錢，干什么不是干?再說你倒年輕，像我這種，回去又能于什么?

沒想到，我要離開的消息讓龍哥非常惱火，剛接到大炮發來的短信時，我就一眼看到幾個氣勢洶洶的人從后面追了上來，多年做線人的直覺讓我立刻撒腿就跑，我知道，要是被抓回去，免不了和杠子一樣的下場。

剛好有一輛過路的警車呼嘯而過，乘他們放慢腳步時，我扭身鉆進一條小巷，看到前面有一個很大的垃圾場，我加速狂奔了過去。垃圾場里面臭氣熏天，我一手捂住鼻子，強忍著一股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一動也不敢動。等那些追我的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了，我才小心翼翼地鉆出來，又輾轉了半天，才趕到了車站……

我現在的這個小店，就是用這幾年拿命換回來的錢開的，雖然賺不到多少錢，但糊口也夠了，回想起以前做打假線人的每一天，有時候也很感慨人的一輩子啊，究竟是為了什么。

半年過去了，我無意中聽到了大炮也回來了的消息，但他沒主動來找我，我很奇怪。跑去一看，缺掉了一條腿的大炮坐在木椅上，見到我來，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復雜。

后來大炮告訴我，就在我走后幾個月，龍哥的“線人幫”和另外一個“線人幫”發生了沖突，大家決定“私了”，于是一次群毆下來，膽小的劉黑娃倒是溜掉了，但大炮的左腿也廢了……

(編輯 楊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