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24日,享年97歲高壽的張中行先生駕鶴西去。聽說后我不由一陣難過。后又有消息傳來說,老人家臨終時的樣子,像入睡般地安祥平靜,心中才有了些許安慰。老人了無牽掛地走了,如他一生那樣從容、平和,波瀾不驚。
張中老不僅是1936年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是胡適、周作人、劉半農(nóng)、梁漱溟等名師的高徒,更是一位博學多識、造詣深厚、淹通中國古典、諳詳西方哲學、學貫古今的大學問家。
我認識張中老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緣由是一位姓王的女士,寫了一篇有關楊沫的介紹文章,文章中說到張中老不是“余永澤”,并給了張中老一個公允的評價。這位王女士剛巧是張中老的河北小同鄉(xiāng),但她本人與張中老并無半點結識,只不過是一個熱愛文學的無名業(yè)余作者。不料文章見刊后,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有人要與她對簿公堂。王女士不知如何應付,這才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我。我陪她去拜見了張中行先生。
張老居住在德外,兩居室的普通樓房里,室內(nèi)陳設簡陋樸素,但干凈、整潔,窗明幾凈。老人布衣素裝,熱情接待了我們。憑著他那身平民裝束和沒有一點大學問家的高深孤傲的談吐,定會讓人誤以為他不過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慈祥老者。
聽完王女士的哭訴,張中行老像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孫女一樣,撫摸著她的頭,半真半嗔地說道:“人家寫的是小說,又不是歷史回憶錄,你何必那么當真呢?”接著張老跟我們拉家常般地聊起了過去,自然也提到了楊沫。他說,“文革”時,曾有人找到他調查楊沫,他們四堂會審,威嚇、辱罵,讓他“交待”楊沫的罪行。張老當時卻說,“楊沫直爽,熱情,有濟世救民的,并且有求其實現(xiàn)的魄力”。要知道,因為楊沫在小說《青春之歌》里刻畫了自私、庸俗、落后的典型角色“余永澤”,旁人都覺得是在影射張老,讓張老蒙辱,受了大委屈。然而張老卻沒有過多計較,還一如既往地維護著楊沫的聲譽。
面對這樣一位仁厚、豁達和寬容的老人,我們做晚輩的,實是敬佩之至,心中還有什么結解不開呢?王女士破涕為笑,張老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啥事也別太較真。”
那之后,故宮博物院彩繪女工董可玉出版自己的畫冊,想請張中行老為她作序,并請他幫忙邀啟功老題簽書名。可玉約我一同去張老家。“你一個不知名的布衣畫家,邀這么有頭有臉的大家,拿什么作酬答?”我向可玉提出質疑。不想,可玉笑笑說:“你不解張老,我就憑這個就能約來書名題簽和序,你信不信?”只見她一手拎著一包自制的四川泡菜,一手拿著一雙從地攤上購得的布底老頭鞋,拉著我上路了。
我們到張中行老的家中時,張老和他的老伴就像接待來串門的親戚,又是切西瓜,又是倒茶端水果,忙個不停。可玉遞過那雙普通的布鞋,張老迫不及待地往腳上套,口里直說:“合適,合適!”還抬高嗓門對可玉說:“你的四川麻婆豆腐我愛吃,今個兒,下廚再露一手吧。”
那次與張中行老無拘無束的交談,讓我了解了許多新鮮的人和事,長了不少知識。為人師長,授業(yè)解惑,教書育人,幾乎貫穿了張老人生的全過程,他的學識、才華,仁厚胸懷,高尚品德,都如涓涓細流滋潤著我們的心田。
一頓家常便飯后,張老將啟功老題的書名以及他自己寫的序一并交給可玉,還特地叮囑:“看看行不行,不滿意的話,我可以重寫!”
張中老在他的《流年碎影》一書的扉頁上,寫有這樣一段文字:“我的人和事,都小而不大,但是扛河不擇細流,為史部的庫藏設想,作為史料,多一些總比少一些好吧!”這自然是他的自謙之詞。張中老作為一代學問大家,著有《負暄瑣話》、《禪外說禪》、《流年碎影》等多部頗有影響力的大作。他還是位文物專家,其文物鑒定水平之高,曾令啟功老贊嘆不已。最令人敬佩的,是他無論遭遇多大坎坷,都是默默無聞,厚積薄發(fā)。他身上的平民作風,始終沒有消逝。季羨林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用“高人、逸人、至人、超人”來評價張中老,實在再恰當不過了。
如今,斯人已去,張中老,天堂之路走好!
責編/曹 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