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生結婚時,我的公公婆婆都只有44歲。這樣年輕的公婆在農村也是少見的,婆婆的老妯娌們開他們的玩笑:“好年輕的婆婆,會當嗎?”十幾年過去,也可能沒有人要印證我的回答:對于公公婆婆,我的感情不是出于一個兒媳婦的禮數,也不僅是敬,而是我愛他們。
婆婆是河南正陽縣人,娘家也沒有幾畝地,卻被劃為地主,被人介紹到羅山來,嫁給同樣窮的公公。公公寡言,倔強實誠;婆婆一輩子改不了她的“侉話”,善良也靈活。公公瘦高,婆婆矮胖,兩個人都不多話,卻是琴瑟和諧地把窮日子過得溫情無限。
結婚后的第一個暑假,我住在婆婆家養病,見到公公婆婆言語之外的浪漫,如菜地新開的黃瓜花,質樸的,卻又是殷實地盛滿生活的滋味。
每日早起,吃過早飯,公公照例不聲不響挑擔拿鋤去侍弄田地,婆婆總是一邊忙活著雞豬鍋碗,一邊佯裝生氣地喊一嗓子:“當家的,也不吩咐我干什么!”公公也照例是不吩咐,但婆婆總能知道干什么,在碧綠的田園里,這一高一矮配合默契:公公攏溝,婆婆丟豆;等晌午,婆婆先行一步,只見她兩條腿不停地在廚房堂屋來回奔跑,滿庭院飄著飯香時,公公才回來,洗臉水是打好的,那碗面條是先盛出來的(婆婆說公公愛吃勁道的),公公享受著粗糙的飯菜,那張瘦瘦的并不好看的臉(我偷偷對先生說的)此時因為婆婆的殷勤而竟然有了幾分君王之氣。
先生此時還在北京念研究生,瘦弱書生全無用處,還是等著公婆的供給。除了河地能長出點時鮮菜換幾個小錢,家里再無出錢的路子。我的能干的婆婆便和村里老少女人一起“收破爛”。這名字不好聽,但實惠。婆婆對我說:“你別看著這一擔子線頭線腦的,能賣幾十塊!”她加重了“塊”字的聲音,臉上是鏗鏘莊嚴的表情,說得我也對這破爛肅然起敬起來:是啊,幾十塊,我一個月工資啊!
那一天婆婆和她們一起走了很遠,晌午也沒回來,下午天就變了,滾雷響得嚇人。公公跑回來,問你媽呢?我們說也不知道她在哪個方向?雨果然下大了,麻鞭一般抽得人不能睜眼。天擦黑的時候,公公婆婆前后腳回來了。公公擔著破爛擔子,雨水從傘沿滑下淋濕了大半個身子。婆婆披著雨衣,只有臉上掛著雨水,衣服倒還干爽。那一幫老少女人從我們門前跑過,全成了落湯雞。我們這幾個全沒心肺的孩子見公公婆婆回來,不停地瞎問:大(爸爸的方言)接你到哪兒了?婆婆說:接到大橋頭兒了(大橋頭,離家可有十幾里地。)。我們又驚奇:大怎么知道你就從那個地兒回來?這回婆婆不答,黑黑紅紅的臉上全是笑:“啊……”可能無數個風雨的日子,早形成了只有他們兩個才能破解的體語脈息。這時候再看公公,仍然是無言地儼然著。
為了多一點收入,公公婆婆也學村里人在山坡頂上種了一小塊地的西瓜。夜晚便睡在棚子里看西瓜。婆婆把一家子安頓好,洗過澡,吃過西瓜后,她也要跟著公公去草棚!孩子們說:“媽,蚊蟲太多咬死了,竹簾子也窄,就讓我大一個人去吧。”
婆婆看著她的孩子們,嘴里說著公公,口氣也像是說她的孩子:“你大他膽小,他怕,那兒好多老墳地。”在以后每一個種瓜的季節,全村老少女人都睡在家中帳子里時,只有我的婆婆陪著丈夫睡在荒郊野地里。
有一個白天,我和最小的妹妹躺在草棚里,看藍藍的天白白的流云,身旁有輕輕的風。我就想:公公婆婆睡在草棚的時候,有沒有那么一個晚上,他們回憶起他們年輕的時光?有沒有數過滿天的星星?
56歲那一年,婆婆偏癱,公公婆婆的日子徹底地翻了個個。婆婆總是胖胖的,健壯的樣子,她那奔忙的身影是家的溫暖,是公公和孩子們的安慰。可是我們并不懂得:婆婆的臉那特別的紅暈卻是病灶。正月初七,孩子都走了,我和先生也回了娘家,只剩下公公婆婆。半夜,婆婆說:我的腿怎么麻了?到早晨起床時,她咚地摔倒在地上。老倆口硬撐著走到大路上。誰知這一撐壞了事。等到我們趕到時,婆婆嘴也歪了,手也動不了了。我心一酸就紅了眼:“媽,咋搞成這個樣子?”蹲在田埂邊,我的公公婆婆像兩個孩子一樣無助。
雖然搶救得及時,但我的婆婆卻因為腦血栓,半邊身子不能動彈了。
我們還要工作,當婆婆病情穩定后,我們只好把她交給公公。走的時候,我不敢想象:從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公如何照料他兩個人的生活?那個沒有了婆婆奔忙身影的農家還有家的味道嗎?
但是我的56歲的公公,因為婆婆,仿佛重生一般,徹底換了個人。
他學著煮飯,好幾次被柴煙嗆得老淚橫流,飯終于也能煮熟了;他也像女人一樣到河邊洗衣;他幫婆婆洗頭、洗澡,婆婆大小便后他幫著細心地系好褲帶。他也神奇地保護自己的身體,再也沒有病倒過。田不再種了,他還是愿意種點菜,隔三差五的,小集上還有他賣菜的身影。他奔走于各種治婆婆這種病的農村土方法中,科學的迷信的,他千方百計地去找。我們給他們的錢,他幾乎全花在婆婆的病上。平時他很少給兒子找麻煩,但是他為了婆婆,打電話似有責怪之意:“你在外面,就沒有打聽打聽治你媽媽這病的特效藥?”兒子也不敢說這病皇帝得了也只能降血壓多鍛煉慢慢恢復沒有特效藥。我們只好買了維生素E和維生素C等營養品寄回去。公公再打電話來就高興地說:那藥好啊,你媽吃了覺得有勁兒了。
經過了一春一夏,婆婆拄著拐杖能走了,左手的大手指也能活動了。怕她寂寞,公公想方設法還帶著婆婆去趕了一次集,當婆婆出現在久違的集市上,熟悉她的鄉親都夸她氣色真好,沒見過比她恢復得更快的。這個時候,公公依然是訥訥的無言。
去年春節我們回鄉,遠遠地,見小院飄揚著晾曬的粉色的床單,小院還是如往年一樣干凈整潔。
家還是那個味道,只不過,奔忙的婆婆換成了坐著的婆婆。婆婆黑亮的頭發梳得平順,衣服也穿得干干凈凈,那張臉沒有久病后的乖戾表情,依然是平和慈愛的。
公公忙著煮面給我們吃。一會就端上來,有肉,有萊,只是湯有點黑。我們夸張地笑,婆婆更是笑得開懷,那表情是對一個孩子的寵溺的笑。
公公從一個小藥瓶子里倒出藥丸,一手端水一手拿藥遞給婆婆,嘴里輕輕怪她:“我趕集沒回,你也要讓囝(孩子)拿給你,藥要按時吃才有效。”這回輪到婆婆像個孩子乖乖地把藥喝了。我看婆婆自己也是能拿藥吃的,但她還是要等到公公趕集回來遞給她。
除夕夜,為了守夜,看完晚會,又張羅著包餃子。妹妹妹夫都回來了,家里睡不了,弟媳就讓公公去別人家借宿。可是公公支支吾吾就是不動身,婆婆就笑著說出謎底:“你大想打牌。”啊哈,公公惟一的愛好就是打撲克牌。村子里人打麻將、紙牌也得賭博,他沒辦法,舍不得錢,就找一幫都沒錢的老頭兒,五分一毛的來一盤,兒女都回來,這回可有人手了。可是大家熱情不高,當弟媳再次催公公走時,婆婆終于使出最后一招:“你大害怕,你妹和孩子都在我床上擠擠吧。”
弟媳大大地夸張一聲:“我的個天,都60多歲的人了,怕么子呀?我一個女的都不害怕。”婆婆也不惱,笑得特別開心,因為另一個屋子里,公公終于打上了牌,并且傳來了爺兒幾個爭牌的吆喝聲。
婆婆生病,已有五年,但是公公婆婆之間,看不出久病床前的厭煩和怨怒,照顧的和被照顧的,一個傾心,一個承領。難能可貴的是在困厄面前,那一種樂觀幽默,都把對方看成是自己生命里不能丟失的另一半世界。
攝影記者曲波,以黑白膠片紀錄了農村父母真實的生活,有一張照片,是久病的母親的多皺的臉,同樣多皺的父親的臉。在鏡頭閃動的一瞬,老人在老伴的額上,印上輕輕的一吻。看那照片,心動心痛。
先生說:前半生,母親悉心照料了父親;母親這一病,讓父親有機會,拿整個后半生來還她。
而我,讀了幾十年的愛情故事,而再讀到古人的“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生死契闊”的詩句,就總是把我的公公婆婆作為理解的注腳。
責編 梅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