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

一 悸 動

決定出去走走，是因為遇到了一個和作家們結伴機會。10年前辭職回家做起主婦，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3個人。在家時間久了，心就向往遠方。

我不是個安靜的人，這種論斷來自于童年。

童年時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姥姥家看火車。姥姥家在小村里，吸引我的是村頭那兩條黑色火車道。

不用走近處看，坐在門洞里就能感覺到它存在。地動了，火車要來了。我急慌慌踩上門檻，一抬腳爬上門閂。站在高處我把目光越過巷子穿透林間，看遠處奔來冒著青煙的列車。當蒸氣散了，“哐當哐當”吼聲遠去了，我幼小的心也跟著飛走了。

火車奔向哪里?這種疑問伴隨著我成長，我想長大后去遠方。

最終我也沒有離開我生長的城市。我在這個城市盡兒女孝道，繁衍后代，生命在此延續。

兒子的出生是我生命中一抹彩虹，我將希望傾注在兒子身上。我說，孩子，你替我去遠方吧。

孩子剛剛兩歲，我就迫不及待為他買了一架鋼琴。這個龐然大物在孩子世界里沒有引起波瀾，他若無其事漫步琴健下，將一堆堆玩具汽車一字排開在琴凳邊盡情賞玩。這架鋼琴的作用是讓我樹立了遠大目標，我為此給孩子制定了五年計劃，欲將孩子童年捆綁在機械訓練和音律中。我鉚足了勁，開始了陪著孩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琴聲叮叮咚咚，加上我的恐嚇，成了孩子童年煩惱。

孩子九歲那年獲得一個全國性鋼琴大賽名次，美好未來在向我頻頻招手，那種成就感自不用說。

我決定讓孩子稍歇一下，便帶孩子去看大海。陽光、沙灘、海浪，我的孩子盡情歡暢。

“短暫放任是為了以后儲備，絕不能讓他像我一樣湮滅在茫茫人海。”每次我挽起褲角，光著腳在堤邊徘徊時都這樣想。

然而這初次的思想懈怠，就讓未來從我想像的山坡上滑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的孩子從此再也不彈鋼琴。

我用盡招數，還是沒有改變那架黑色鋼琴最終成為我家擺設物的命運。

期望破滅。

女友說，孩子一從我們體內脫離，他便再也意會不到我們指令。我說，真怕他方向不明。女友說，順其自然。

同學來了。她說有一個作家團隊將去俄羅斯。俄羅斯?那個讓人敬重的民族，你不想去那里尋找你的詩神繆斯?

我心一揪，瞬間回到了從前。

那是我們學校附近一片麥田，金色麥穗不時拍打在我細瘦的腰間。我在默誦阿赫瑪托娃《愛》中的詩句：

時而像盤成一團的小蛇，

依偎著心窩施展起妖術；

時而像一只可愛的鴿子，

整天在白色窗臺上咕咕；

那時，我告訴同學我戀愛了。我想把那種感覺化作永恒。

后來，它真變成了永恒。但永恒卻留不住那撩人的瞬間。

一切都將離我遠去，像童年時看到那列火車。

我不知道該去追逐還是停下。

二 沉 默

飛機在我丟失心房一剎那，將云彩平鋪在我腳下。透過舷窗，我看到剛剛還在那里生活過的空間。這小世界積木一般被人搭壘，隔斷，我正一絮一絮從它軀體上剝離。

我現在是誰?

我是一只正在積木棱上爬行的螞蟻，把腦袋一劈兩半，合二為一，以億倍速度增長也遮不住那半壁墻面的生物。

我這樣渺小，可我曾經以為自己偉大。當我高姿態返回家庭，放棄自我，以犧牲為底蘊，光彩照人經營孩子未來時，我其實早已丟失了自己。

這個世界上誰都不能成為誰的操守者。

面對困境，我常常會像鴕鳥一樣，將自己的頭探入沙土。我拒絕現實，我遠離，我渴望觸摸到他鄉的溫潤。可是，不管你逃離到哪一片熱土，你的過去都還在原地等你歸來。你忘不掉的。這樣說來，我該是放下包袱，盡情消受一次異域風情了。

“既來之則安之，灑脫一些，”同行者都這樣相互勸告。

我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關口，行李放在右邊平臺上，我在接受著安檢人員出關檢查。

我被迫脫掉靴子，高舉雙臂任檢棒在軀體上滑行。剛剛填寫完出境人員守則，現在還要身體力行，我完全被別人左右。提包通過檢道未發出“嘀嘀”嗚叫，我微笑地打手勢，安檢人員許可跨過檢臺。

我來到了另一片土地。

我在哪里?在我們國家關外又沒踏入別國關口。

我被擱置一邊。

平生我最怕冷漠，此時我感到真正孤獨。

在我30多年生命歷程中，孤獨就像是一座里程碑，在我即將迷失時候，總是突然出現。

那個風高月黑的夜晚，鄰居家傳來一聲慘叫。姥姥姥爺奪門而出，我從夢中驚醒，隨之窗外傳來警笛和嘈雜的人聲。

我睜大雙眼在黑暗中搜尋。姥姥姥爺雙雙進屋后，掖完我的被角，我佯裝著酣聲。

黑暗中，姥姥說：“真是慘呀!脖子就剩下一層皮連著。怎么會這樣?3個孩子了，竟然能下此毒手。”

姥爺說：“最毒不過婦人心。這女人的手也是一樣的狠毒!”

這段對話永遠刻在我的心房。多少年了，它都像影子一樣，在有光的夜晚追隨我。

那年六歲，大人們無意中刺傷了我的聽覺。

我開始變得沉默。

我常常在月夜里鉆在被子里想：人死了怎么辦?不存在是什么意思?空又是什么?那時孤獨感其實已經在我周身降臨。

我是什么?我在哪兒?

我站在被擱置的土地上

我不踏實。

我沒有歸屬感。

我渴望被人管理。

三 異 域

汽車在異國原野上行駛，一朵一朵黃色小花，不時在窗外跳躍。我的心情和同行者一樣復雜。

即將抵達的城市海參崴，曾經是中國領土。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清政府同沙俄簽訂了《北京條約》，割讓了烏蘇里江以東包括庫頁島在內約40萬平方公里土地。海參崴被易名為符拉迪沃斯托克，意思是統治東方。

面對強權，中國人蒙羞受辱。

有一個朋友說，在你改變不了對方情況下，試圖改變一下自己。說這話前提是我正處于婚戰之中，還沒有理由能讓我下定決心，打破現存狀態。在朋友勸慰之下，我這個處在兩軍對壘性格倔強的女人，學會退讓，學著適應，開始拋棄“得寸進尺”這個詞語，直到把自己搞得都不是了自己，那場曠持久的婚戰，才在我的屈從之下趨于平息。

于是，我被冠以寬容美名，被那些當丈夫的視作賢妻榜樣。根本容不得我歇下來輕撫傷口，我就被送上了好女人軌道。在這條軌道上我飛速滑行，抓不住穩扎的根，把自己失落在人情之中。

在只有自己的空間之下，我開始像蝸牛一樣卑微、緊縮，我努力躲避著殼外世界。

從身體到意識，我早已不會了放逐自己。

最初壓抑窒息已被麻木不仁代替，偶爾靈光返現，那沖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誰來管我?”

由獨立人格淪落到依賴群體，完成這一蛻變過程，不能不說含有“軟弱”二字。

我曾經不愿意承認自己軟弱，寧愿把它當做一種高姿態退讓。就像有些家長面對孩子不理想的成績時，不承認智商差異而相信勤奮就能成功這一道理。在這里我不想討論某項成就中天分所占比例，我只想說，當困境撲面而來時，我將如何面對。

站在高處，我們看到海參崴風光秀麗，也體會到這個被藍帶狀海水包裹著的城市有多么純凈。

但是，那停泊在金角灣俄羅斯太平洋艦隊的壘壘軍艦，那陸地上若隱若現“中國道”、“北京街”，不能不讓人想起那兩塊現在還陳列在海參崴阿爾謝涅夫博物館內的明代永寧寺漢字界碑。

我們沒在這里做長久逗留。

我們只借宿了一個夜晚。

這個夜晚讓我們難以入眠。

入住賓館時手表顯示：北京時間7點整。在那個時間，我所生活的地方正是炊煙裊裊、晚霞飄落；我可能踏著夕陽行進在回家途中，而海參崴已是滿目瘡痍了。空氣正黑壓壓地向我們襲來。

導游說：“快倒時差，把表往后撥兩個小時，這里是晚上9點。早點休息，明早5點鐘起床、8點鐘趕到機場、10點半登機、11點離開海參崴。”

也就是說，按家鄉時間，我們要在7點多睡覺、零晨3點起床。

同行者誰不想快快閉上雙眼，忘掉這座沉寂城市，但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

是忽然被打亂了生物鐘，還是到了異國，或者什么。

沉悶、壓抑，換一種方式，卻還是壓抑、沉悶。

俄航班機上，空姐發給每人一份報紙。有說是《俄羅斯報》有，兌是《真理報》，有說是《消息報》。

韓作家用食指在報紙頭版上劃了一個圈，一本正經說，這報是塔斯社出版發行的，它的排版方式顯示了它的身份。

張作家說這篇報道寫的簡潔明了，社論評得也深刻。

趙作家說副刊上登的詩歌很有彈性。

我抬頭看著各位，吃驚地問，老師你們都懂俄語?

有人開始笑。

我摸不著頭腦。

一陣暖意在機艙內升騰，慢慢地將同行者緊閉的雙唇潤成了彎月。

空姐推過食品車，示意我選哪種飲料。我看看黃色綠色紅色以及盤子上各種白色小袋子，說：“咖啡”。

我說的堅定清晰，我相信她能聽懂。

我知道全世界關于咖啡讀音都一致，就像人們向往和平愿望，不論大世界還是小家庭。

海參崴飛往莫斯科航班將飛行9個半小時。

11點起飛，到莫斯科是晚上8點半。因為前一天晚上失眠，就在飛機上補覺，準備落地后好好看看莫斯科夜景。

莫斯科在晚上8點半怎么會是晴空萬里?

在我納悶之時，導游告訴大家：“又要倒時差了。現在是莫斯科時間下午1點半，把手表往后撥7個小時。”

昨天往前撥，今天往后撥，白天睡大覺，黑夜睜著眼。趙作家一邊撥著表，一邊問導游今天是幾號了；韓作家又問導游現在是昨天還是明天。

大家都被時差搞懵了。

四 濕 地

亞歷山大花園里無名烈士紀念碑頂燃著長明火，墓旁有外國首腦和國際友人敬獻的鮮花。導游說這里還紀念著兩名中國烈士，因為不知道姓名，人們就按照中國兩大姓叫他們張某李某。

從那里出來，穿一個斜坡，過一道窄門，就到了紅場。

紅場地面是由幾百年前的青灰色條石鋪就，古老神圣。面積不大，相當于天安門廣場五分之一。17世紀以來，既是商業中心，又是沙皇政府宣讀重要詔書和舉行凱旋檢閱的場所。

俄語中“紅”具有美麗涵義，所以俄羅斯人心目中“紅場”便是“美麗的廣場”。

紅場被周圍特色建筑環繞。

東面古姆百貨商店，巨大屋頂全由玻璃制成，陽光普照，光亮無比。西面克里姆林宮，紅色宮墻綿延，呈三角形狀環繞，宮墻內教堂聳峙，殿宇軒昂，政府大廈拔地而起。南面瓦西里升天大教堂風格獨特，中間一個大尖頂教堂冠，周圍錯落有致分散8個色彩繽紛、花紋各異的小圓頂，9個金色洋蔥頭狀的教堂蓋，筑在圓頂上面。伊凡雷帝為了紀念1552年戰勝喀山韃靼軍隊下令而建。西南方列寧墓半埋地下半露地面，深紅為主色調，黑紅色大理石和花崗巖建成3個階梯狀立方體。

紅場見證了莫斯科的歷史。

1156年，尤利·果魯斯基大公被分封到俄羅斯北部地區，在緊靠莫斯科河畔的小山上建起泥木結構的克里姆林城堡，稱“克里姆林宮”。14世紀，宮內又先后用椽木和白石修建了大克里姆林宮和幾座教堂，隨后在它周圍逐漸形成了一座市鎮，名為莫斯科。

1812年，拿破侖在攻打莫斯科時，中了庫圖佐夫“空城計”而遭慘敗，倉皇逃跑之時放火焚燒了莫斯科，沖天大火把莫斯科變成一片火海，殘垣斷壁，瓦礫成堆，一片狼藉。

莫斯科經歷戰爭，異族入侵，流行病和叛亂等災唯，但每次它都能從廢墟中站立，重新屹立而且更加美麗。

“莫斯科”原意有“潮濕”、“大橋流水”、“牛犢的瘦口”、“密林”等幾種不同解釋。它是一片滋潤萬物成長的“濕地”。

我輕易地頂開浮土

在浸滿愛的濕地里生長

燕銜呢喃陪我進行光合作用

暖風細瘦

枝丫在搖擺 招示

我會回來

20年前，我把這首小詩夾在床頭藍色筆記本里，在18歲那年春天早晨，不辭而別。

藍色筆記本啟開我的雙唇，飄落在枕邊的片斷洇濕了我的思緒。

我第一個羨慕的人是二妞。二妞是我兒時玩伴，鄉下姥姥家鄰居孩子。冬天小學校里生爐子，老師讓學生從家里帶棉花柴，二妞扛了一大捆，貓著腰挪進了教室。姥姥家只有一畦地，我沒有棉花柴可拿，只好站在那兒為她鼓掌。年根了隊里要分白糖，二妞拿一個大洋瓷碗，吆喝著我一起去排隊。我拿著姥姥遞過來的小碟，嘟嚷著要換大碗。二妞嘴角一撇，扯著嗓門就叫：“你就是端著鍋，也只能給你分一勺。”我抽泣。姥姥叨嘮二妞：“多多是城里人，住過大樓房含過水果糖，你呢?”我知道二妞連暖氣都沒有見過，她最遠去過公社，在那兒小集市上偷偷賣紅暑，被人家逮著了。但我還是羨慕二妞，她本事大。她曾經像風一樣從我課桌邊穿過，課本都被她連帶到地下。爛了，我讓她陪。她扯開嘴角用拇指在后牙床上劃拉一下，白花花的食物殘渣就附著在黑漆漆的指甲蓋上，嗤地一聲抹在了我課本封脊上。“啪”!兩手一合，遞給我：“粘好了，還你!”我驚呆了。

我第二個羨慕的人是王苑。王苑是我中學同學，她家就在城里，可是她爸媽同意她住校。一張大通鋪，一人一長條，花花綠綠洋布褥子頂住墻頭，十幾個女生坐在炕沿上，腳伸在臉盆里“啪啦啪啦”攪，我真羨慕王苑有這個福氣。我沒有。我媽不讓我住，說女孩子不適宜過集體生活，會影響身心健康。王苑在外地有個奶媽，學校傳達室里老有奶媽給她的信件和匯款。有次王苑從郵局取回匯款，揣到書包里就回了宿舍。剛剛蹬掉鞋子肩膀還沒挨上褥子，穿著郵政服的一對男女就闖進來了。“王苑、王苑，你的款領錯了，這是我們領導。”女郵政指著男郵政對王苑說。王苑把書包遞給二位，說怎么個錯法，錢我還沒動，你們點點。女郵政說你應該領70，你卻領了700。宿舍里女生“唰”地全扭過頭看王苑，王苑繞開目光，指著那男郵政問：“你的部下都是怎么工作的?”最后那兩位拿走了多領的錢，王苑卻招來了大家非議。有人說王苑肯定知道多給錢了她想沾光，有人說王苑在男人跟前指手劃腳賣弄風情，也有人說王苑是冤枉的，種種說法王苑充耳不聞。我羨慕王苑，她一下課就從抽屜里掏出飯盒去食堂打飯，可我卻要到棚子里推自行車回家。聽說王苑周末還在家踩縫紉機補褲子，還會給家人做西紅柿炒雞蛋飯，我什么都不會，只能鉆在家里翻看家人從機關圖書館借來的雜志報刊。

我想走，我想走，我想掙脫愛的包裹，我想像二妞、王苑一樣自由自在生活。

十八歲那一年春天的早晨，我獨自踏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

我的思緒伴著列車飛揚，我的煩憂隨之而去。

我來到了天安門廣場，我站在了廣場中央。周圍建筑都像長安街上穿梭著的汽車，讓我的身子飛旋起來。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被甩到了遠方。

輕輕爽爽，我找到了自己。

五 圖拉、圖拉

州府所在地圖拉，距莫斯科約一百八十公里，16世紀起就是拱衛莫斯科的南部要塞，1530年建成的石頭城堡，歷經歲月滄桑至今猶在。17世紀起成為俄羅斯煉鐵基地，彼得大帝在此建起的俄羅斯第一家兵工廠，現在仍是俄羅斯大型兵工廠之一。這里還有一座建于彼得大帝時期的兵器博物館，從彼得一世時代的冷兵器到現在俄羅斯最先進的常規武器，應有盡有。

圖拉有三種傳統產品著名，兵器第一。第二種是具有俄羅斯特色的茶炊，我們在俄羅斯文學作品的生活場景中、繪畫、影視作品中都曾看到。第三種是叫作圖拉餅干的食品，外觀像大列巴，每一塊差不多有兩個香煙盒大小，用面粉、果醬烘制而成。據說托爾斯泰愛吃，它也叫托爾斯泰大餅。

圖拉是托爾斯泰的故鄉，同行的作家們此行俄羅斯，最重要的就是去圖拉瞻仰這位享譽世界的大文豪，和他生活安息的地方。

一輛二手韓國大巴泊在禮花賓館門口，作家們紛紛上車入座。接待的導游站在黃色車牌前，心事重重不停地撥弄手機。她叫奧麗亞，是到俄羅斯后我們遇到的第一個俄方導游。

昨天接待我們的導游是中國留學生。她領我們去麻雀山觀景臺俯瞰莫斯科全景，莫斯科河穿城而過，莫大校門口廣場上，一對對新人身著婚紗禮服，在街頭的鼓樂聲、友人祝福的舞姿中度過了他們人生中最莊嚴的時刻。感受過了異國人情風俗，我決定走進圖拉，走進托爾斯泰的精神世界。

在入俄羅斯格羅捷科沃海關時，全陪導游小張告知了我們去俄羅斯的注意事項。俄羅斯社會不安定，要注意人身安全；俄羅斯人性情散漫，辦事拖沓，要學會耐心等待等等。我們都已做好思想準備。奧麗亞站在車窗下面不停地撥打電話遲遲不上來，作家們只好搖頭會意一笑，無奈地接受著這一現實。

奧麗亞上車時，已經是一小時后的事情。

她第一句話就讓車內空氣緊張起來。“我不敢保證各位今天的出行安全!”又說，“平時都是我和司機兩人帶團，今天莫名其妙上來。了兩個陌生人。公司沒有提前通知我，我現在一直聯系不上公司。時間不早了，圖拉路途遙遠，需4小時路程，它是莫斯科南大門，通向車臣首府，還有一個兵工廠，再晚了我們返回時天都黑了。圖拉地況極其危險，你們看怎么辦?”大家相互瞅了瞅，兩個青壯漢子坐在車門口。他們眼窩深陷，目光如炬，膀大腰圓，肌肉鼓鼓。怎么看怎么都像車臣非法武裝首領馬斯哈多夫、巴薩耶夫的部下。

在座的都是作家，和媒體不無相關。新世紀以來發生在俄羅斯的多起恐怖襲擊事件仍歷歷在目：

2001年10月23日，40多名蒙面武裝歹徒闖入位于莫斯科東南部的軸承廠文化宮，劫持了正在聽音樂會的觀眾和大樓工作人員700人左右。俄羅斯解救人質指揮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激戰，將大部分人質解救，車臣非法武裝劫持人質的頭目巴拉耶夫被俄軍打死。人質死亡119人。

2004年5月9日，俄羅斯車臣共和國總統艾哈邁德·卡德羅夫在車臣首府格羅茲尼一體育場內參加“勝利日”慶祝活動時遭遇炸彈襲擊身亡。23人喪生。

2004年9月1日，30多名非法武裝分子乘一輛卡車來到俄羅斯北奧塞梯別斯蘭市一所學校，將正在準備參加開學典禮的1000多名學生、教師、家長扣為人質。9月3日，俄特種部隊與非法武裝展開激戰，人質危機結束，造成近400多名人質死亡，約200人失蹤，27名恐怖分子被擊斃，3人活捉。

有人干咳了一聲，如空中炸雷，我猛地打了個冷顫。

奧麗亞說：“莫斯科市區有一個托爾斯泰紀念館，那里一樣展出托爾斯泰塑像、照片、手稿，我介3可以改變行程去那兒參觀。”

團長立馬發話：“安全為重，改變行程!”

奧麗亞一邊命司機開車，一邊從包里掏出改變游程協議書讓我們全程導游和團長簽字。

汽車在行駛著，大家心事重重。

怎么會是這樣?

怎么會是這樣?

有人開口了，是李作家。

“不能改變行程!我們萬里迢迢來俄羅斯，就是為了去托爾斯泰莊園，能站在托爾斯泰墓地，能目睹托爾斯泰故居，能感受托爾斯泰氣息。去莫斯科托爾斯泰紀念館，這和電視上看到的有什么區別?突然上來兩個陌生人那是對方旅行社的工作失誤，憑什么我們要簽字?他們應該承擔責任!”

李作家的話提醒了大家，眾人紛紛要求奧麗亞阻止司機前行。

車停了。大家七嘴八舌讓奧麗亞請兩個陌生人下車，否則將向媒體曝光投訴俄方旅行社。

團長從協議書上找到俄旅行社電話號碼撥過去，他用中國北方方言向對方敘述了一番，就把手機交給了全陪導游小張；小張對著手機嗚哩哇啦，又把手機交給了奧麗亞；奧麗亞耳貼手機聽筒，不停地點著頭。

手機掛斷，奧麗亞用沒有仄聲的中文對我們說：“公司說了，這兩個人是司機朋友，他們不是壞人，他們是幫助司機在路上解決困難的。路途遙遠，車又不好，出問題了他們會修。你們不要擔心。現在我們向圖拉挺進。”她一揮長臂，沖我們做一鬼臉。

沒有人陪著她笑。

大家還是瞅著那兩個陌生人。

奧麗亞不停地說：“沒事的，沒事的，他們不是壞人，高興起來，高興起來!”

默默無語。

全陪導游小張說：“真的沒事的，我剛才和俄方公司經理通話了，他一再說明這兩人是修車的，表示抱歉沒有提前通知奧麗亞讓大家虛驚一場。俄羅斯人很直爽，奧麗亞是典型的俄羅斯人性格，她說話只對現狀，不考慮結果。她其實是個很負責很敬業的導游。”

小張的話讓我們平靜了許多，但是俄羅斯社會不安定陰影總也在腦海中盤旋驅之不散。

我上車時因為想聽清楚俄方導游的講解，就坐到前排，離導游的座位近，離那兩個陌生人的座位更近。

汽車行進一程，有人從車尾走到我后排運動員出身的趙作家跟前，一本正經說：“若發現稍有不對勁的地方，咱們大家一擁而上!”聽得我心驚膽戰，拎起手提包奔向車尾。

莫斯科郊外草甸豐潤，一座座紅白相間尖頂小別墅點綴其間。橡樹林、白樺林時而呈現，大家心情漸漸舒暢起來。

路上，我們乘坐的二手韓國大巴被持槍大個子警察勒令停車，5次。檢查司機駕照，細驗我們全團人員護照和落地簽。每次停車，奧麗亞就拿著證件辦理手續，我們下車觀賞路邊美景。

道旁蘆葦、荒草、野果攪擾著我的心尖，我不停地在唇邊輕輕呼喚：“俄羅斯，俄羅斯，這就是俄羅斯。”

一輛輛迷彩軍車在路上穿行而過，士兵們荷槍實彈，整齊地排列在后備箱上。看起來殺氣騰騰，但我心里平靜如水。

有這些士兵護衛，車臣恐怖分子不會光顧。

從托爾斯泰莊園回莫斯科時是下午7點多，夕陽灑下一片余暉，我們乘坐的大巴沐浴著駛向橙色原野。

奧麗亞說：“這就是莫斯科郊外晚上，很美吧!”她雙手托著腮幫，眼望窗外美景。整個一天相處，我們還沒有見到過她這樣沉靜：

眾人臉上漾著笑意，陶醉在別樣的風景之中。

大巴駛進莫斯科城，奧麗亞打破了沉靜。

“你們知道為什么我們的車在路上被檢查了5次?我們的車牌號是AM964—05。帶有05標志的是車臣地區牌號。近幾年來車臣反動武裝分子時常制造恐怖襲擊，多少無辜百姓慘遭傷害。今天是8月28號，去年8月下旬到9月初，僅僅10天之間發生了3起恐怖分子襲擊事件，造成1000多人傷亡，震驚世界。我們今天在這里相遇了。我喜歡你們中國，你們中國人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我們的生活不富裕不穩定。你們看，旅游公司派來的大巴都是二手韓國車，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弄來的，竟然掛了張車臣牌照，真讓你們受驚了!”

感謝奧麗亞到下車時才說出這番話。

六 沐托爾斯泰莊園

托爾斯泰莊園在圖拉城郊20公里處。莊園也叫亞斯納亞·波良納，俄文意思是“明亮的林中空地”。

當你進入插有風信旗桿大門，一條100多年前留下的土路便踩在你腳下。兩旁白樺林引你步入菩提、楓樹、橡樹掩映的叢林深處，一幢白色淺綠頂二層小樓坐落其間。這是托爾斯泰的故居。

故居是100多年前的二層木樓，底層是書房，二層是會客室和臥室。書房由儲藏室改造而成，光線昏暗而安靜。作家在這里完成了卷帙浩繁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復活》。二層的白壁墻上懸掛著作家和夫人的4幅油畫肖像，桌面上擺放著孩子們嬉戲時的黑白照片，床鋪上的被于，衣架上的睡衣，泛著白光的臉盆，留有余香的茶缸，處處顯示著作家的富有。

作家的生活是安逸的，但作家的內心卻是痛苦的。

身為貴族的作家曾穿著肥大寬松的農民式罩衫，腳蹬自己親制的皮靴，和農民們一起栽種蘋果樹，為農民子弟創辦學校，編制教材，甚至把自己土地分給農民。墻上掛的鐮刀、繩索，是作家和農民們一起干活使用過的農具，倚在墻角那根綁著一張折疊小凳子的拐杖，是作家曾經從莫斯科步行200公里回莊的園途中歇息之物。

目睹過下層社會的凄慘和上流文明瘡痍后的作家良心始終不安，他曾經在給妻子一封信中說：“索尼婭，我的生活和我的信仰不相協調，這使我痛苦。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決定去做我想做的事——出走。”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實際生活和倡導平民化矛盾，無比激烈的心靈搏斗，無比痛苦的心路歷程，終于在1910年風雨交加的深秋，作家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

這位82歲高齡的老人舍棄親人、財產，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不歸之路，去追求他的“言行一致”了。

我有一千種理由想沖出重圍，可我卻沒有一絲兒勇氣。

我常常躺在光滑的石板上抱怨世俗生活將我磨平，卻不愿離開這張承載我生存的溫床。

陰死陽活，周身失去血性；常常向往，卻從不付諸行動；我知道應該身體力行，可我卻左右不了肢體；我不可能成為偉人，但我又厭棄凡俗。

16歲那年暑假，我信誓旦旦和兩個女孩相約到外地游玩。約好了在火車站見面，10天前就興奮開始準備行囊籌備錢款，可是臨出發那一刻在車站廣場我退卻了。因為想到出門時親人苦口婆心勸阻的一片殷殷之心，走之后媽媽流著淚在家中無時不在為我擔憂的情景，我退卻了。

躲在站臺上那根柱子的后面，看著遠處好友探在車窗外兩焦灼的臉，愧疚感在我周身彌漫。

兩個女孩與火車為伴漸漸遠去，把我遺棄在站臺中。我沒有給親人帶來煩憂，但我卻失信于朋友。

是的，一切都不在于外界的干擾，而在于個性的欠缺。

最終我徘徊不前，我用腳為自己掘出了地窩，生命將由此墜落，思想便只能在地頭開花。

最終作家客死他鄉，沒有完成對理想的追求，但有了一個令人尊敬的開頭。

托爾斯泰莊園樹木繁茂。白樺、云杉、橡樹、椴樹聳向天空，金銀花、丁香花、懸鉤子布滿溝壑。踩過撒滿黃葉的林間小徑，在低矮柵欄圍繞的一片青草叢中，我看到了托爾斯泰墓地。沒有殿堂，沒有雕塑，沒有碑刻，也沒有簡易木制十字架，只有一個平地隆起呈棺木狀的小土丘。

綠草覆裹，鮮花枕靠。

這里曾是作家童年時插滿“綠棍子”的山坡。如今的“綠棍子”已長成茂密森林。俄羅斯人信奉“綠棍子”，認為樹木能通大自然。傳說如果可以葬在自己親手栽種的大樹下面，一個人就能獲得永恒幸福。

托爾斯泰相信這種說法，他曾經囑咐過家人：“在我的身體埋葬入土時，不要舉行任何儀式。只需一口棺木，找些愿意的人抬到谷地對面的綠棍子地去。”

作家是堅定的，在痛苦現實面前，他沒有氣餒反而付諸行動，直到最后。

作家又是浪漫的。

作家終于如愿以償了。

他的棺木由火車從阿斯塔波發小站載到離亞斯納亞·波良納最近的車站，再由家人和農民抬到這片叢林深處。

沒有演講，沒有宗教儀式，靈柩被慢慢放入墓壙，農民們泣不成聲。如此樸素和自然母親的同化方式，真正符合了托翁愿望。托爾斯泰躺在他的插遍了“綠棍子”的山坡上，覆蓋著一拯平凡黃土，綠草和鮮花在他的周身搖曳。

托爾斯泰真的放棄了一切，親人、財產、宗教意識。

黃土、青草、茂密森林，是這位偉人最好的歸宿。

托爾斯泰微笑著和他的幸福握手相約。

七 途 中

在莫斯科參觀完勝利廣場、凱旋門、國民經濟發展中心，晚上7點多鐘，奧麗亞把我們一行人帶到火車站。莫斯科共有13個火車站，我們到的這個火車站列車主要是發往圣彼得堡，每天有15趟列車出行，十幾分鐘一趟。旅游公司為了節省時間，安排我們乘晚間列車赴圣彼得堡。

把團隊交給旅游公司，也有許多不便，特別是出境旅游。遇到出國旅游機會對我來說并不多，我恨不得睜圓雙眼將異域風情盡收眼底。旅游公司為了安全省時，好多事情都由導游行使。作家們只好像小學生一樣站成一字隊不得隨意亂行，聽從導游安排，糊里糊涂穿過候車室，拐幾個彎，就被帶到了火車跟前。

來前我查了資料，知道莫斯科地鐵站在世界上最具藝術氣息的。地鐵站除了根據各加盟共和國民族特點建造外，還以名人、歷史事件、政治事件為主題，用五顏六色大理石、花崗石、陶瓷和五彩玻璃鑲嵌出各種浮雕、雕刻和壁畫裝飾，水晶照明吊燈別具特色，還有“地下宮殿”之稱。現在被導游領到莫斯科火車站，一下子想到將看不成莫斯科地鐵站，心里就只覺得遺憾。

不是沒有機會，是全陪導游不允許我們隨便出行。她說，這不是在國內，語言不通你寸步難行啊!曾經有一對夫妻在下榻賓館后，自作主張外出去看莫斯科郊外晚上，結果出租車把他們到是帶到了莫斯科郊外，身上的金錢、護照簽證卻被一洗而空。幸虧還有張入住賓館的房卡，這才憑房卡找到大部隊人馬。因為沒了護照，被當局扣留了一個多月，直到補辦完手續才允許回國，其中費用自然是自行解決。

從圖拉回來那晚，洗漱完畢才剛剛9點。房間里電視嗚哩哇啦搞不懂，我也沒有困意，就約張作家、趙作家到大堂側面酒吧喝酒。導游說以防隨時檢查最好拿上護照，且萬般叮嚀不要跨出酒店之門。我們點頭“是是是”示意她放心。這一路上有她關于安全意識頻頻灌輸，就是現在命令我們出去，我們都不想惹麻煩。

我和張作家、趙作家聊些到了俄羅斯后感受，午夜時分準備起座回房。一個漂亮俄羅斯小伙子頗有禮貌地擋住我們去路，從衣兜里掏出幾粒黃豆樣顆粒丸子伸到我們眼前。張作家微笑著搖頭，趙作家索性口念“NO!NO!”搖手示意。我不明白緣由，只在那兒偷笑趙作家亂用語言。漂亮小伙子見我們不停地回絕，就揚起頭做了將小丸子放入口中示范動作，而后左右搖擺身體，微閉雙眸，儼然一副快樂狀態。我猛一清醒，意識到小伙子正在向我們出售搖頭丸，冷汗霎然冒出。我是一個膽小如鼠且沒有經見過世面的人。曾聽說過在國內酒吧里有一些這樣事情，但未遇見過。我以為，干這種勾當的定是滿臉橫肉、紋身刺背的青痞后生，現在這位卻是面皮白凈，英俊秀氣的小伙子!

兩位作家堅持著自己“NO!NO!”政策，小伙子見努力毫無結果，很禮貌地揮手離去。

我催促張作家和趙作家快快上電梯，以防那人借機報復。二位大俠坦然一笑，若無其事，說：“不會的。俄羅斯民族是個注重禮儀的民族。”

納悶了，我竟然搞不清作家思維!

奧麗亞讓我們在站臺等著她取票，全陪導游小張讓我們按在綏芬河海關分配的4人一組站成一撥，且把麻繩從包底取出備用。小張說這一趟旅行中，最不安全的就是今晚去圣彼得堡列車上，大家提高警惕，盜賊會隨時光顧。因為小張提前告訴了我們這種情況，團長在綏芬河就讓小張把我們按男女、青壯、高矮個搭配起來分成4組，每組排好先后次序輪流和小張夜間值班。

奧麗亞把票取回來了，不幸的是我們全團人員票分布在4節車箱上，團長不干了。“這怎么保證大家安全?答應在一個車廂，抽出4人值班，大家可放心休息。現在這樣子，獨獨的4個人在一個車廂，出事了大家都沒個照應?”

奧麗亞把一組一組的人領上火車，左右交涉。還好，3個包廂調到一節車箱了，唯獨我和楊作家、韓作家、趙作家一組的包廂調不過來。可怕的是我們這一組4個人還分布在4個不同包廂，我的包廂里竟然有兩個俄羅斯青年光著膀子在那兒嘻嘻哈哈。我看見他們胳膊上還紋著不知是什么動物圖案，肌肉鼓鼓的，一看見這樣的人我就心慌，堅決不進包廂，躲在門口眼淚都快涌上來了。楊作家說：“別急，你看奧麗亞換鋪來了。”

奧麗亞繼續和幾個包廂的人交涉，卻毫無結果。最后，她到列車員辦公室塞進500盧布，我們4人才被領到與大部隊緊挨車廂的另一包廂。一個俄羅斯婦女帶一個小孩坐在一張鋪位上，見我們進來了就點頭微笑，我們看她面善也不好意思將她逐出。楊作家說：“你們3人就住這里。我曾經學過武。”說著笑著握拳曲臂，返回原來鋪位。我心里有些內疚。

因為有俄羅斯婦女和我們同住一包廂，我們沒有像其它包廂的人一樣把門在里面插住，更沒有用小張發給我們的麻繩捆綁門閂。

我躺在上鋪輾轉反側，韓作家說：“不會出事的。人家俄羅斯婦女單獨帶個小孩都敢出門，現在有兩位男士護佑著你還不放心?”

我說：“小張不是說了嗎?人家俄羅斯盜賊專搶外國人。我們黑頭發黃皮膚扁平臉的特征大明顯了。 ”

趙作家說：“人家嚇唬的就是你們這些婦女兒童，你就再別自己嚇唬自己了。”

夜幕降臨了，俄羅斯老火車哐當哐當響個不停。我無法入眠。曾經是那樣向往坐火車去遠方，現在愿望實現了，卻很不是個滋味。

韓作家和趙作家的酣聲漸漸譜成了二重奏，下鋪帶小孩的俄羅斯婦女伴著曲子在鋪位上無奈地跳著32個“揮鞭轉”。

夜透了。

火車每向圣彼得堡前進一程，簌簌涼風就從門縫噓進一場。涼氣一旦在我腳頭纏繞，我立馬就想著俄羅斯盜賊開始用吸管從門縫里吹迷藥。兩耳豎起，精神抖擻，隨時準備著打醒還陶醉在演奏中的兩位同胞。

音樂依舊，空氣純凈。

我一夜無眠。

八 青銅騎士

在薄薄晨霧中我們抵達了圣彼得堡。

似有微風吹來，雙肩清涼涼的；深呼吸，潮氣便從心肺滋潤起來。

圣彼得堡坐落在波羅的海芬蘭灣東岸，涅瓦河口有42個島嶼，市區由300多座橋梁相連，它是一座水上城市，河渠縱橫，島嶼錯落，風光旖旎，素有“北方威尼斯”之美稱。

1703年彼得大帝在涅瓦河三角洲兔子島上建立彼得保羅要塞，為帝俄時代通海門戶。1712年俄國首都從莫斯科遷此定都200余年，一直到1918年3月。1914年改稱彼得格勒。1924年列寧逝世后改成列寧格勒。1991年1月6日改回圣彼得堡舊名，一則紀念彼得大帝，同時也標志著蘇聯時代的結束。

在圣彼得堡我們最先看到的是位于十二月廣場，建于1782年的彼得大帝銅像。普希金曾在同名詩篇中稱這座雕像為“青銅騎士”。塑像安置在一塊巨石上，駿馬前腿騰空，后蹄踐踏著一條掙扎的蛇。彼得大帝安坐在馬上，兩眼炯炯有神，目視前方。

彼得大帝的青銅騎士像讓我想起了在1969年10月我國甘肅省武威縣雷臺漢墓出土的東漢青銅雕塑——馬踏飛燕。那匹青銅馬頭戴纓絡，尾梢打結，昂首嘶鳴，三足騰空，一足踏在振翼奮飛的燕背上，燕則顧首驚視。駿馬體形矯健，神勢若飛，動態驚人，象征快馬奔馳超過了飛燕。我驚詫于古人塑造“馬踏飛燕”時構思巧妙，將一件靜物表現出動感的匠心獨運。馬的右后蹄踏上一只凌空飛翔燕子，以燕襯馬，讓飛燕與奔馬的速度有目共睹，使奔馬的動勢凝固在一個靜止的空間，把一匹靜止的銅馬塑活了。銅馬三蹄凌空飛馳，作為擺設的工藝品，其獨蹄的支點有了這只飛燕便合乎了力學原理，奔馬的輕盈和物體的穩定雙雙得到了完美結合。

我流連的是青銅騎士鑄造過程，它的歷史像一部情節曲折生動的小說。

設計者法爾科內，是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從法國請來的。他在為彭帕杜爾創作了“用手指威脅的阿穆爾”雕像后正處在創作鼎盛期，但對當時盛行的素瓷微型雕塑已不感興趣，希望建造一個能夠充分表現自己才華的紀念碑類雕塑。

俄羅斯女皇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邀請他到俄國創作彼得一世騎馬雕像。法爾科內帶著他的助手科洛來到了圣彼得堡，為完成女皇的訂貨工作了12年。

葉卡捷琳娜在錢上不吝惜，但雕塑家開價很低。雕塑家只看重自己的創作藝術。

工作中他和被女皇派來的古板的達官貴人別茨基產生分歧。別茨基想讓雕塑家成為自己思想的簡單執行者。他要求法爾科內模仿羅馬馬可·奧勒留紀念碑或者巴黎騎士路易十五雕像的古典風格。但雕塑家認為他的主人公必須有自己的特點場景和標志。他要打破在他之前的那種國王安靜騎在馬上，周圍都是寓意人物的雕塑風格。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戴著桂冠的沙皇登上懸崖的頂峰(克服困難的象征)，馬的腳下踩著一條蛇(被戰勝的罪惡的象征)。

這是一個行善的君主，英明的政治家，為使國家擺脫因循守舊和無知，走向進步而付出昂貴代價。他具有偉大的毅力，他獨斷專行。

銅像的臺座是在彼得堡郊外找到的一塊1600噸重的大石塊，是被雷擊下的，叫“雷石”。數百名農奴把它拖出沼澤地，用帶有銅球的滑木拉到芬蘭灣，再用木排運到彼得堡，花了兩年時間。

雕刻完后，要在臺座上刻字。葉卡捷琳娜選中了法爾科內的方案：“葉卡捷琳娜二世為彼得一世立”。想了想，決定取消其中的動詞，只是簡單地刻著“獻給彼得一世 葉卡捷琳娜二世”。

法爾科內親自領導紀念碑的鑄造。進行了準確計算，以使直立的青銅馬能穩穩地站立在臺座上。完成很好，但因為工作人員失誤發生火災，雕塑的上部彼得頭部被損毀。助手科洛是頭部的設計者，用一個晚上恢復原來形狀。為此，她被授予俄羅斯院士稱號。

雕塑的細加工是關鍵程序，法爾科內請了彼得堡的斂縫工和磨工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他親自上陣且在彼得的一條衣服褶皺處留下了自己的筆跡：“法爾科內鑄造，巴黎人，1778年”。

青銅騎士像所以被委派者、設計者、實施者、紀念者所重視，在于彼得一世這個不凡人物。

思路清晰、眼界開闊。彼得一世在涅瓦河口沼澤地上從一個土結構的小要塞開始，主筆建立了海軍船廠和海軍基地。后又建立城市，并改造為首都，為俄羅斯打開了通向世界門戶。

俄羅斯的強大就是彼得一世開創的。他身體力行，開創了俄羅斯的“歐化”運動，在科學技術、教育、服飾、社會風尚等方面學習歐洲，創立第一支海軍。他的強制性改革對人民是巨大痛苦，但若沒有，俄羅斯就不能完成在世界歷史上的使命，也不可能獲得今天的發言權。

九 古老的延續

我常常爬上我家閣樓，看一看擺在那里的一口破鐘半塊礳石，搖一搖那輛紡線車，踩一踩織布機，我用惆悵不停地編織著往昔歲月。

閣樓里擱置著我從鄉下姥姥家拉回來的舊物。

舊物陪著我走過了山鄉孩子的童年。

那時，姥姥常帶我去溪邊洗衣。我們不用洗衣粉，用皂莢。出門時我從窗臺上取下幾個黑皂莢放在姥姥那只木盆里，扯著姥姥衣襟順著青石板路就到了溪邊。溪水嘩嘩流著，姥姥洗衣我砸皂莢。我總是先把散在大石頭上幾個皂莢攏到一塊兒，專用打火石砸。我喜歡打火石，不是因為它能碰出火星，而因它總是潔白剔透。我砸著皂莢，皂莢里許多白粉就從爛碎的黑皮里擠出來。我把它們撥到姥姥的木盆里，然后壓壓盆里的衣服，皂莢泛起的白沫爽滑滑地在我五指間游動。

成年后我用過各種品牌洗滌用品，卻總也找不到小時候感覺。

戀舊，追憶。

姥姥走了，童年也去了。

圣彼得堡號稱北方首都，俄羅斯的氣勢恢弘、無拘無束、雍容華貴和現實主義建筑風格在此得到充分體現。建筑以暖色調為主，紅色、暖黃色、暖灰色以些微白色點綴，風格形狀是建城初期的延續。市中心區那些保留下來十八、十九世紀巴羅克式建筑，與那種既美觀又實用哥特式建筑相比，它們更加唯美。也正是因為這種美而被保留下來，哪怕有所不便。

沿涅瓦河邊那些古老的三四層樓房，一樣保留著古城風貌。聆聽著叮當作響陳舊的有軌電車，踩在兩個世紀前碎石鋪就的街道上，仿佛來到19世紀古城，置身于沙俄時代。

冬宮坐落在圣彼得堡市皇宮廣場上，是昔日沙皇皇宮，也是18世紀中葉俄國巴羅克建筑藝術最偉大的紀念物。冬宮是一座蔚藍色與白色相間的建筑，高3層，宮殿長約230米，呈封閉式長方形。冬宮面向涅瓦河，中央稍為突出，有3道拱形鐵門，入口的地方有阿特拉斯巨神群像。

冬宮是埃爾米塔日博物館的一部分。埃爾米塔日博物館是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館之一，它和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巴黎的盧浮宮、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齊名。

埃爾米塔日博物館收藏豐富，總數達300萬件，展覽線延伸數千米。有人統計過，若在每一展示品前駐足一分鐘的話，想看完全部珍藏需要5年時間。

西歐藝術是埃爾米塔日博物館館藏主體。200多年前的收藏工作就是從西歐美術開始的。藏品中有油畫、雕塑、版畫、素描、水彩畫、水粉畫、粉筆畫及各類工藝品等。

所藏油畫的時間范圍，包括公元14世紀—20世紀初近700年歷史過程；地域范圍則包括歐洲十五、六個國家，畫派齊全。其中最珍貴的作品有達·芬奇《拈花的圣母》和《圣母和圣嬰》，這兩件作品是現存于世4幅中的兩幅，所以異常珍貴。還有拉斐爾《康涅斯達比爾的圣母》、倫勃朗《花神》、《浪子回頭》等等。在三樓，不僅有印象派畫家莫奈、皮薩羅、密萊司等人的作品，還有塞尚、梵高、高更和立體派萊熱的作品。

在博物館俄國歷代服裝陳列室里，陳列著彼得大帝生前服裝、武器、書桌以及臣僚畫像。彼得大帝生前喜歡制造機器和航海用具，遺物中有許多是他親手制造的。那座彼得大帝的座像，陳列在一具大玻璃櫥中，他的面部和手足都是用蜜蜂制成，頭發是彼得大帝的真發，坐像旁邊立著一木竿，上端兩米處刻有一道深痕，以顯示彼得大帝是超過兩米的高個子。

從鄉村到城市，從童年到青年，我像是走過了千山萬水，我像是跨越了半個世紀。

“漫長”這個詞沒能使我適應周遭，而“差異”這個詞卻讓我變得束縛、退縮。

圣彼得堡是那樣的天高云淡、視野開闊。

今天我要去遠行。

十 放 飛

來圣彼得堡不能不看芭蕾。芭蕾是圣彼得堡這個城市的符號呀!

圣彼得堡芭蕾舞學派是世界頂尖的芭蕾表演藝術之一。芭蕾舞教育家們在這里將俄羅斯古典學派的傳統代代相傳。到大小劇院去看芭蕾是圣彼得堡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上世紀90年代初，普通俄羅斯人生活拮據，但劇院輝煌的大廳里，每一位觀眾依舊是華服錦衣。原來，不少人隨身會帶一個放衣服的大袋子，到劇院后，先在更衣室從頭到腳換一套行頭，把換下的衣服放在存衣間，然后光鮮地亮相。也許他們覺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臺上精湛的演出和美輪美奐的劇院。

我們觀看芭蕾舞劇《天鵝湖》。

柴科夫斯基的音樂感人至深。第二幕《白天鵝雙人舞》如泣如訴、哀怨委婉，奧杰塔公主被困于魔掌之中的無助與無奈，對純真愛情和自由生活的無限向往，伴著抒情性的音樂旋律，身穿“蒂蒂”的演員在天鵝湖畔，在朦朧月色下，在撲朔迷離的虛幻世界里，舒展著修長的肢體。

《黑天鵝雙人舞》演員的32個“揮鞭轉”，贏來觀眾陣陣掌聲。

時光穿梭，血液在我的體內飛速旋轉。

跨越國度，情感的焦灼付諸人性。

曾經看過表現晉商生活的舞劇《一把酸棗》，那個沙漠駝鈴的場面讓我震顫。在黃沙滿天的布景下，倍受情感折磨的女主人公酸棗呆坐在沙土上，一列滿載貨物的駝隊伴著鈴聲圍著她不停地回轉。音樂聲聲逼近，小伙計表達愛意的舞步盡情舞蹈。卻喚不醒酸棗的知覺，酸棗永遠生活在記憶里。

白天鵝是高貴的，酸棗是平民的，高貴和平民誰都擺脫不了惡運的降臨。

為了喚醒麻木的心靈，編劇安排酸棗和小伙計在飽受艱難生存的折磨后到陰府攜手。

抱著美好的愿望，創作者讓純潔的愛情戰勝邪惡，奧杰塔公主和王子相約了。

不同的方式，相同的愿望。

面對愛情，面對婚姻，我們是激情，還是理智。

彼得宮是當年沙皇的夏宮，建于1710年，占地800公頃，豪華壯麗，被稱為“俄羅斯的凡爾賽”。宮內有兩座梯形瀑布和幾十個金色塑像的噴泉群。瀑布飛濺，水聲喧鬧，雕塑的金光與水簾的銀輝交相輝映，陽光和水霧織成一道道彩虹。

薩姆松噴泉佇立在一個半圓形游泳池的中央。大力士參孫雙手把獅子的上下顎撐開，泉水從獅子口中沖天而出，水柱高達20多米。塑像是為紀念俄軍波爾塔瓦之戰勝利、以參孫搏獅的故事為題而建的，寓意英雄俄國戰勝瑞典雄獅。

披發赤手的大力士參孫從《舊約》中走來，帶著上帝的旨意，成為以色列人反抗非利士人的孤膽英難。

參孫獨自去亭拿，在葡萄園里遇見一只獅子，張牙舞爪，向他吼叫。參孫赤手空拳扭打獅子，將獅子如同撕裂一只羔羊一樣活活撕裂。

參孫要娶一個亭拿的非利士女子為妻。父母反對他娶一個未受割禮的人。參孫又去亭拿，看見一群蜜蜂正嗡嗡忙碌著在死獅身上筑巢釀蜜。參孫從獅身蜂巢上抓了一把蜜，邊走邊吃。

參孫和非利士女子舉行婚禮，女方來了30名伴郎。參孫對伴郎們說：“我有一個謎語，如果你們在7天之內猜中，我就給你們30件衣服。如果你們猜不中，你們就得給我。”

參孫的謎語是：吃的從吃者出來，甜的從強者出來。伴郎們猜了三天也沒有猜出來，威脅參孫妻子把謎底供出。妻子對參孫說：“你給我本國人出謎語，卻不把謎底告訴我，你是恨我而不愛我!”參孫只好說出，妻子立刻把謎底透露。于是30個人對參孫說：“有什么比蜜還甜呢?有什么比獅子還強呢?”

參孫明白緣由。無奈，一氣之下回到父母家里。

麥收時節，參孫去看望妻子。岳父卻上前阻攔，說：“我料你恨她，就把她另嫁給你的朋友啦!她的妹妹比她更漂亮，你可以娶她。”

參孫忿忿說：“這回我可要加害非利士人了，這不算有罪!”

于是捉來300只狐貍，把尾巴一對一對捆上，中間拴上火把點著，放狐貍進非利士人麥田。麥子燒光了。非利士人知道是參孫所為，就燒死了參孫的岳父和妻子。參孫得知，發誓報仇，大量擊殺非利士人。后來抵達以坦磐，住在巖洞之中。

非利士人追到猶太人的集居地安營扎寨。猶太人知道是參孫得罪了他們，就找到了參孫要把他捆住交出。參孫說：“我只是想以其治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們可以這樣，但要向上帝發誓不能害死我。”猶太人答應了。

非利士人看到參孫，圍上來大喊大叫，上帝的靈降臨了。他一掙扎，那綁繩就一節一節脫落。參孫從地上撿起一塊濕漉漉的驢腮骨，跳起身，掄動著，啪啪啪擊打非利士人。非利士人措手不及，紛紛倒地，橫七豎八地死了一片，足有1000人。

后來參孫又愛上了非利士女子大利拉。非利士人的首領去找大利拉，說：“你誆哄參孫，問問他憑什么有這么大的力氣?當用何法制伏他?如果拿住參孫，我們每人就給你一千一百舍客勒銀子。”大利拉同意了。

大利拉就問參孫，參孫說：“如果有人拿7條未干的青繩子捆綁我，我就軟弱得如同常人。”等參孫睡熟以后，大利拉就用7條青繩子捆綁參孫，然后說：“參孫哪，非利士人逮你來了!”參孫睜開眼睛，把頭一晃，掙斷繩子，那繩子就脫落下來。

大利拉發現受騙了，就又問參孫的奧秘。參孫又哄騙了她兩次。

大利拉生氣了，天天糾纏。參孫無奈，最后吐露真情，說：“我從來沒有剃過我的頭發，因為我自從出世就給上帝當了拿細耳人，如果除去我的7條發綹，我的力量就會失去，如同常人。”

大利拉立刻派人通知非利士人首領。她讓參孫枕著她的膝蓋入睡，再叫人來剃了參孫的七條發綹。非利士人來了，將參孫逮住，剜了他的眼睛，將他解往迦隆，用銅鏈鎖住他，關在牢里推磨。

參孫關在牢里，他的頭發又慢慢長起，非利士人沒有注意。非利士人聚集在神廟里向他們信奉的大兗神獻大祭，為活捉參孫而歡欣。眾人提議把參孫帶上來戲耍，于是參孫從牢里被帶到神廟，站在兩柱之間，任非利士人盡情嘲笑。參孫對拉著他的童子說：“求你讓我摸著托房的柱子吧，我想靠一靠。”他抓住神廟的柱子，然后向耶和華上帝祈禱，求上帝賜他最后一次力量，使他報剜目之仇。參孫抱住托房的柱子，一左一右，用力向兩邊推，大吼一聲：“我愿與非利士人同歸于盡!”

整個廟宇應聲而倒，壓死了廟內所有參與獻大祭的人。參孫死時所殺的非利士人比活著所殺的人還多。他死后他的弟兄將他葬在瑣拉和以實陶之間他父親瑪挪亞的墳墓里。

生與死的故事。

生于力量死于力量。

違背父母之命?為情所困?輕信?亂殺?依附?或者什么。

多么漫長的理解過程。

彼得一世在芬蘭灣的森林中選址建造一個龐大的輸水系統工程絕非偶然。距此以南20公里的高地有幾條由地下噴泉形成的水道，彼得宮的所有噴泉瀑布全靠水的自流形成，而非水泵。

順其自然，因勢利導。

不借外力，仍然能飛揚成千姿百態。

噴泉群落的水一起匯入人工運河，流到芬蘭灣，再向波羅的海。

海潮一次又一次掙扎著向我撲來，浪花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我的腳踝。

波羅的海是灰色的。

我們去趕海。

張大姐依著船舷，撕幾絮面包撒向空中，海鷗盯著食物飛沖過來；我披著那條從涅瓦大街買來的俄羅斯民俗圖案披肩，請攝影師為我拍照留念。

攝影師說：“海風很大，最好把披肩舉起來任它隨風飄蕩。”

我捏住披肩一角，豎起單臂。

風力過猛，以至于扯飛了我的披肩。

十一 尾 聲

披肩飛走了，我們的遠行也該結束。

入關，乘車，到哈爾濱。

作家們開始盡情吸煙喝酒。伏特加太沖了，高寒地區產物；五糧液太繞了，蜀地的氤氳。牧童遙指杏花村，還是我們汾酒好。

哈爾濱飯店，作家坐滿兩桌。舉杯同飲。10天的相伴遠行，此刻好像久別重逢。都喝多了，我醉了。飄飄欲仙，原來醉酒的感覺真好。

躺在床上，不想起來的是身體，升向空中的是靈魂。突然覺得這就是死。

是嗎?童年時搞不清，現在也弄不明。如果是，我原意。

有了這次遠行，生命將會緩解孤獨。

削弱孤獨，成就現實。

現實水聲浩大而來，鋪天蓋地存在。

從此不做鴕鳥，不當蝸牛。

姥姥家村頭那兩條黑色火車道伸向的就是這里呀！

4歲那年突然聽上學的小哥哥說：“我們腳下的地是圓的，像皮球似的，叫地球。”我真不以為然，看看腳底平平的，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能看錯。

恥笑哥哥。

24歲我返回家庭做起主婦，我相信我的付出會有回報。

孩子按自己的方向發展了，家也搖搖欲墜。

愛情可以描抹，燭光月夜柳絮楊花。

婚姻只能循規蹈矩，吃喝拉撒。

人都愛抱幻想，但面對的是現實。

團隊分手后第三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同行的小賈打來的。他說：你拍的照片里有沒有我的影子?那天機場分手后，我的箱子被人拎跑了。我到處打電話讓大家多給我洗一份照片，否則這一趟不是白去了?我安慰小賈。紀念品沒了，俄羅斯記憶永遠抹不掉。放了電話，忙翻影集，希望發現小賈的身影。

一個月后，我也遇到了同樣遭遇。在晚上8點多鐘，在城市的街燈下，在女友的相伴下，我的手提包被身后飛來的摩托車手搶了。手機、身份證、家門鑰匙、銀行存折、現金全都沒了。

后來，我對自己說：幸虧沒傷了身體，幸虧只是搶劫，幸虧在自己國家自己城市。

后來，我又對自己說：該走的走吧，該留的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