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國房東

庭院雙排樹，

階前四簇花。

敲門聞犬吠，

落日客還家。

——這是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住在加利福尼亞州紅木頭城( Redwood City )所寫的一首短詩。詩中前兩句描述的是我房東家的環境。紅木頭城地處加州中部，由于潮濕多雨，家家庭院綠草如茵，古樹遮陽。靜謐的社區中，小路兩側簇立著樹葉肥大的梧桐樹。

我的房東是一對50多歲的夫婦，一個兒子年僅20歲，與一個第二代英籍移民的女孩在外同居。女主人的母親已年過80歲，身體健壯，租房單過。因此，這么一座有五個睡房、客廳、餐廳，以及房前房后精美院落的寬敞宅居內，只住了房東夫婦兩人，還有我這個異國房客。

男主人查理·克拉姆58歲，一米八的個頭，方臉黑發，謝頂而頭發略顯稀疏，大而圓的鼻頭，在臉的中央異軍突起。他寡言又不善言辭。飯桌上別人聊天，他總是一聲不響聽著，若別人說到對一件事的感想與他相同，他就突然起身而立，雙手攤開，嘴中反復說：是的，是的，這正是我要說的，有道是君子所見略同。查理年輕時是一名海軍軍官，據說1958年到1959年，曾在美國第七艦隊服役。退役后，他在一個生產電視設備的工廠當一名車間主任，平時早出晚歸，兢兢業業。

查理喜歡中國歷史，尤其喜歡孔子。他認為孔子才是中國乃至世界最偉大的人。一天，他拿了一本英漢辭典，翻出了孔子一詞問我，知道孔子嗎 ？我告訴他孔子是中國古代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他所創立的儒家學派，是中國重要的哲學派別。孔子哲學對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歷史、道德、教育產生了深遠影響。查理聽到我對孔子的介紹，立刻來了精神，興奮中帶著相見恨晚的眼神。他要求我給他們夫婦介紹中國歷史。于是，從這一天起，每晚10點以后，查理總要躡手躡腳來到我的房間:“老師，您該講課了，我們在電視房間等您。”從此，我用我的磕磕巴巴的英語，給查理夫婦介紹中國古代歷史，先秦諸子百家，左傳故事，楚漢戰爭以及劉邦建立西漢政權，昆陽之戰以及光武帝劉秀建立東漢王朝。為了完成講課任務，我不得不查閱一些書籍。碰到一些人名，查理就查書，力求用規范的英語人名，這樣一來，我成了查理夫婦的中國歷史教師。他們尊敬我，敬重我。以知識會友，我們成了要好的朋友。

女主人克拉姆夫人，名叫伊林，53歲，金發碧眼，皮膚白晰，年輕時應該是一位漂亮女人。她聰明健談，反應機敏，做事逞強，一絲不茍。她惟一的不足是鼻子有點翹，這與她活躍、幽默、愛開玩笑的性格正相符。伊林結婚前家住波士頓，祖籍是愛爾蘭人。以她的美貌和學識，下嫁給查理，多少有點屈尊。伊林對此不以為然，但是對于查理先生的姓——克拉姆，總是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耿耿于懷的不滿。因為克拉姆的發音，在英文中接近面包渣( Crumb )。所以，在平時總是有意無意地蹦出面包渣這個詞來。

我入住他們家的第一天，伊林招待我吃晚飯。在她家的飯廳中央，橫著一張餐桌，伊林在餐桌一側坐下來，她的后面是爐灶和洗菜盆池，我和查理在餐桌另一側，但是她規定查理必須坐在她的左邊，我則坐在右邊，這種排序不得變動。她說：“吃飯時，我抬起頭來向左看，應該看到的是我的丈夫。向右看，看到的是你這位中國人。”

蔬菜沙拉用一個大玻璃碗盛著，放在餐桌一側，靠近查理。伊林為我盛了一些蔬菜沙拉，放到我的面前。突然問我：“你的姓氏中文含意是什么？”我告訴了她之后，她說：“我們家的姓——克拉姆（ Chrum ）與面包渣（ Crumb ）發音相近，但含意是完全不同的。千萬別把這位克拉姆先生叫成面包渣先生。”她手指著查理哈哈笑了起來。隨后，她用手捻碎一些面包到桌子上，反復地念叨：“面包渣，面包渣……”我側過臉來觀察查理，他有些躁動不安，臉色開始紅脹。看起來查理因為姓氏，一生中不知受了多少次挖苦。

為了打破僵局，我贊美他們家那條訓練有素的狗，這使得查理平靜下來。伊林一見面就曾對我說過，他們家4個活物，一個查理，一個伊林，一個漢妮( 狗 )，一個鸚鵡。漢妮是他們家的成員、他們的驕傲，也是最值得伊林對人炫耀的。漢妮的確是一只通人性而可愛的純種狗。每天我回到家中，進門前它最先跑過來，沖我不停嗷叫，表示歡迎。我進門后，它在我的前后反復跳躍。待我坐下后，它會將我的拖鞋叼到面前。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我對漢妮說：“Go! Take your bowl！”( 去，把碗叼過來 )，漢妮飛快地跑過去，叼著它的飯碗，放在餐廳一角，這是它每次吃飯的位置。隨后，端坐在碗旁，靜靜地等著。我把狗食倒入碗中，漢妮不吃，眼睛注視著女主人發話。晚飯一切準備就序，但伊林還沒有入座。她將最后的一勺湯盛好，放在自己面前。她入座了，左邊是查理，右邊是我，向飯廳的左角看過去，那是漢妮。伊林先向漢妮點了一下頭，說了句：OK！漢妮開始吃它的晚飯。隨后伊林再向我和查理說了句：我們吃吧！——每晚都是這一套程序，按部就班而有條不紊。漢妮吃飯后將它的飯碗叼放回原處。我與查理分工，每天飯后輪換著負責洗碗，并將灶具擦洗干凈。

伊林是個治家能手，也是個訓狗能手，漢妮被訓練得能聽懂很多句話，幾乎能當幫她做事的助手。每次漢妮大小便，它便對家人叫起來，并引導家人來到房屋后面將通往后院的門打開，它便跑了出去。此外，漢妮的睡覺、洗澡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伊林的兒子叫大衛，生得頭大唇厚，講話甕聲甕氣，走路八字步，穿一條褲腿肥大的褲子，一雙厚底大皮靴，走路時褲角擦著地面，一副玩世不恭、懶洋洋的樣子。以伊林的才智，教育子女上大學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何況美國的孩子念大學并不難。但大衛既沒念大學，中學也沒畢業，我對此很不理解。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微風搖動著掛在門庭前一串串用繩子串起來的石片發出悅耳的響聲，我與伊林坐在房前的廊檐下，她向我講述她的兒子。

“那年他12歲，我看見他和幾個孩子，在一個房檐下抽煙。我很生氣。就走了過去。他見我來了，背過手將煙藏了起來。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我問他，你多大了？他不言語。我對他說，你還沒有到16歲，你的一切得聽我管。把煙掐掉。以后不許你再抽。過了16歲，你搬出家去。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伊林指著當時兒子抽煙的那個墻角，向我描述當時的情景。

“你知道，在美國這個字最重要的，是什么？”她寫了一個字，indipendent，獨立。伊林長期不寫字，將這個字寫錯了。我給她糾正過來，independent。伊林嘟噥著：“這個討厭的中國人，挑我的英文錯誤。你倒沒挑我發音的錯誤。”她說完笑了起來，隨后繼續說：“超過16歲的男孩女孩，一定要他們離開家，他們的生活由他們去闖蕩。我們家就是這個規矩，孩子超過16歲生日，必須離開家。如果不走，要給我掏房費和飯費。”

“如果孩子們沒錢怎么辦？”我問。

伊林回答說：“可以去打工。送報紙，飯館服務員，商店售貨員……自謀生路。如果要念書，也可以向國家貸款。我不能跟著他們一輩子。給孩子魚吃，不如教會孩子釣魚。”

“孩子沒有念大學，你不遺憾嗎？” 我問伊林。

“念書是他自己的需要。我的作用是次要的。我可絕不是自私，也絕不是小氣。我要他們自立。”伊林帶著一種難以琢磨的語調結束了這次談話。

我與這對夫婦共同生活的時間不長，很快，我在紅木頭城的實習已經結束，下一個實習地是舊金山。我就要離開查理夫婦。查理答應開車送我。我走的那天早晨，正趕上下雨。查理搶著將我的行李搬上汽車。他大聲對我說：“我是在下雨天把您接到我家的。我又在下雨天把您送走了。這是好的兆頭，您是個走運的人。”伊林，她的母親凱瑟林，還有他們的兒子大衛和他的女友都來為我送行。伊林微笑著交給我一封信，對我說：“這是給你夫人的，你把它翻譯成中文，寄給你夫人。”凱瑟林對我說：“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再見到你。”

汽車開動了，站在雨中的房東一家人向我揮手。漢妮也和他們一起，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后，好像在向我道別。在車上，我拆開了伊林寫的信：

“……我有幸在美國認識了您的丈夫。從您丈夫身上，我了解了中國。我知道了中國歷史……您的丈夫在我家住的日子里，我一直覺得我有兩個丈夫。我每天給他們做可口的飯食，我給他們洗衣服。也許有一天我的丈夫要去中國，到那時，您該有兩個丈夫了。您會用精美的中國菜招待我的丈夫……”

多么可愛而友好的房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