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細節(jié)

一

去南昌考察，熱情的東道主為我們準備了一席難得而豐盛的精神佳肴：參觀南昌陸軍步兵學(xué)院的鄧小平故居。

這是鄧小平“文革”期間的虎落平陽之地。雖然我們未曾來過，但從毛毛的《鄧小平“文革”歲月》一書中，這里的“將軍樓”，這里的“鄧小平小道”，這里的小院等等，我們早就耳熟能詳。原以為游覽參觀，不過是將舊時的碎影與現(xiàn)實的場景一一重疊，對號入座，便于記憶更加深刻罷了。誰料到，有好幾個歷史的細節(jié)，卻是以往不知，書中也語焉不詳?shù)摹?/p>

細節(jié)之一：乒乓球臺。故居一層門廳擺著一張乒乓球臺。女解說員說，這是為了鄧小平鍛煉身體而安放的。毛毛的書中也提到過這張球臺，但未明說安放目的，只說當(dāng)時看管鄧家的兩名戰(zhàn)士常在此打球。我推測，那位女解說員的說法可能是對的，那兩名戰(zhàn)士怎敢提要求？恐怕連想都想不到。至于誰授意安放的，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謎。

細節(jié)之二：電視機。當(dāng)我們一行看到鄧小平臥室里居然還放著一臺１４寸黑白電視機時，不禁大駭。試想在那個年代里，什么樣的家庭才會有電視機？惟獨大高知和大高干！可鄧小平是被打倒的全國第二號走資派呀，誰批準給他的？！毛毛的書中曾說，鄧小平下放勞動的那個車間主任，家里窮得連一臺收音機都買不起。可被打倒、被審查、被軟禁的對象卻能擁有罕見的電視機，真是不可思議！我想，依鄧家當(dāng)時的處境，肯定不會主動提出，而是上面授意給的。女解說員說，那臺電視機是江西２０世紀７０年代初生產(chǎn)的，叫井岡山牌，當(dāng)時收不了幾個頻道。

細節(jié)之三：鄧樸方的護理費。鄧樸方是后來才去江西與父母團聚的，由于樸方殘疾，對他的照料主要依靠三位老人，弟妹探家時也可幫幫忙。但時間—長，三位老人就吃不住了，便給樸方請來—位保姆照料，每月５０元。當(dāng)時的５０元是什么概念？可供四口之家的月生活費。上面提到的那位車間主任，依毛毛書中的說法：每月工資四五十元，至少養(yǎng)活—家七口人，但很艱難。我問，這５０元護理費，由誰買單？是鄧家開支還是上面提供？女解說員答：不知道。

細節(jié)之四：允許借文件。鄧小平聽完傳達關(guān)于林彪逃亡的中央文件后，意猶未盡，便向廠黨支部書記羅明提出：可否允許將中央文件借閱一晚，第二天上班歸還？羅明同意了。這是新建拖拉機廠女解說員介紹的情況，而毛毛的書中卻是另—個版本：那位車間主任“向羅明建議，讓老鄧把文件拿回去自己看吧。就這樣，父母親帶著文件回到家里”。在借閱文件的問題上，究竟鄧小平是主動還是被動，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羅明的態(tài)度：依鄧小平的政治境地，羅明為何允許他聽傳達？而且居然還同意借閱回家？！難道羅明就不怕告黑狀、丟烏紗帽？羅明的膽量是一時的沖動還是上面有人私下授意？我將這些疑問全都甩了出去，女解說員無奈地答道：不知道。

細節(jié)之五：保護鄧小平。據(jù)新建拖拉機廠女解說員說，當(dāng)羅明獲知鄧小平要來廠下放勞動后，特意將鄧要去的那個車間里的造反派分子、愛鬧事分子、不安分人員統(tǒng)統(tǒng)調(diào)入其他車間，以便于鄧小平不受任何干擾地勞動。我問，羅明的這一舉措是他個人的想法還是上面安排他這樣做的？回答依舊是不知道。

江西的同志還告訴我們：與鄧小平同時落難江西的，論官比鄧大的有陳云，論官比鄧稍低的有王震，可在住房、生活方面的照顧，陳云和王震都比不上鄧小平，受保護最好的還是鄧小平。

我仔細地品味著這些歷史細節(jié)，總感到有一位法力無邊的保護神始終站在鄧小平的身邊，你看不到他，但你能感覺到他的存在。鄧小平是被“流放”，但他的境況又比許多同類要好得多。從毛毛的書中也可看出，在毛澤東的眼里，鄧小平始終是受信任的、準備隨時啟用的后備干部。同時，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還折射出當(dāng)時復(fù)雜而微妙的政治關(guān)系。你似乎領(lǐng)悟到某些信息，但你又無法抓住和厘清這些信息。它們在歷史的時空中散發(fā)，但至少現(xiàn)在還是模糊的、朦朧的、混沌的。

難道你不感到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值得玩味和把弄嗎？

二

重視歷史的細節(jié)，是因為細節(jié)的能量有時太強大了。一個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足以顛覆人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判斷。它可以毀掉一個舊的，重建一個新的。

我在這里舉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

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常說這樣一句話：錯批一人，誤增三億。錯批誰？馬寅初；誰錯批？毛澤東；為何錯批？毛澤東不懂人口思想，錯誤理解馬寅初，致使中國背上了沉重的人口包袱。這個經(jīng)典式的論斷，傳播甚遠，影響甚廣。

最近翻閱了新版《毛澤東傳１９４９－－１９７６》，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讓我大吃一驚，眼界頓開。１９５７年２月，毛澤東在最高國務(wù)會議上作了《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報告。該書第６２５頁上寫道：

毛澤東專門講到計劃生育。他說：我們這個國家有這么多的人，這一點是世界各國都沒有的。它有這么多的人，六億人口！這里頭要提倡節(jié)育，少生一點就好了。要有計劃地生產(chǎn)。我看人類最不會管理自己。對于工廠的生產(chǎn)，生產(chǎn)布匹，生產(chǎn)桌椅板凳，生產(chǎn)鋼鐵，他有計劃。對于生產(chǎn)人類自己就是沒有計劃，就是無政府主義，無政府，無組織，無紀律。（毛澤東這個話引起全場大笑。）這個政府可能要設(shè)一個部門，設(shè)一個生育計劃部好不好？（又是一陣大笑）或者設(shè)一個委員會吧，節(jié)育委員會，作為政府的機關(guān)。人民團體也可以組織一個，組織個人民團體來提倡。因為要解決一些技術(shù)問題，要撥一筆經(jīng)費，要想辦法，要做宣傳。

不過，遺憾的是，雖然毛澤東對人口認識已達到先進水平，他本人在多次修改報告時還不斷地加入一些寶貴的人口思想，但最終在正式公布時，他卻將以上那些文字幾乎全部都不可思議地刪去了。然而，這個歷史細節(jié)在提示研究者：毛澤東為何一度放棄了這些科學(xué)而正確的人口思想？這又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