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貼大山根底下,有一條古道,蜿蜒著伸向很遠的大山深處。
古道上少有人跡,下了一場雪,連鳥都無影無蹤了,遠遠地卻見一輛牛車在默默緩行。
坐在牛車上的人頭縮在皮襖領子里,兩只手操袖,眼皮深垂,弄不清是睡非睡。
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從山里迎面奔馳而來,那馬咴咴勁叫,奔跑如風。騎在馬上的是一條精壯漢子,只見他斜背獵槍,手揮馬鞭,一派英姿勃勃。從裝束上看,明顯是一位鄂倫春獵人。
馬狂奔到一座陡峭多石的山下,路上忽見冰水相雜,獵人勒住馬頭,翻身躍下。他知道山對面是一條小河,雖已封凍,但沿流水正在橫流四溢,呵起來的白霜,把周圍的樹木裹成了玉樹瓊花,煞是好看。
獵人幾步跨過去,矮下身欲探頭喝水,忽然感覺一只大巴掌壓住頭,獵人機智地就地一滾騰地躍起,定睛一看,竟是一頭黑熊,正對他齜牙咧嘴。這熊體型極大,爪子往起一抬,黑乎乎一堵墻似的。
獵人已無處可躲,甩過槍連射出去數發子彈,可是那黑熊連毛都沒抖一下,怎么回事?他可是神槍手呵!黑熊“呼”地撲來,猛掄起一掌,把獵人高高地打飛出去。隨即,聽見那大熊發出“嘎嘎”的一陣怪笑……
哲夫庫一下驚醒,身子欲動沒動,只使勁眨巴幾下眼睛。夢里被熊掄了一掌,想想似乎還真有點疼,他小聲地嘀咕一句,剛瞇一會兒,就做怪夢。他把懷里的酒壺摸出來,使勁皗了一口,然后咧著大嘴吹出一股濃濃的酒氣。
他倚在牛車的橫欄上,半仰半坐。長身白茬厚皮襖和狐皮大耳帽子把他裹得挺嚴實,胸部鼓鼓囊囊的,那里焐著的兩只裝滿酒的軍用水壺,有一只被這一路喝去了大半。老牛走得快慢他全然不管,只要走著,順古道往大山里一直走著就行了。
此時他已睡意全無,他想著夢里那只熊,最近這家伙總是變著法兒鉆進自己的腦子里,真是個怪東西。
作為獵人,他很熟悉大山里那一片特殊的密林,這片林子生長著密度很高的老人松。這種樹只生長在固定緯度的永凍層上,苔原生態極好,是鹿類最喜歡光顧的地方。哲夫庫騎在馬上,背著獵槍,正穿行在這片林子里。這是初夏的季節,呼吸著林子里植物特有的氣息,讓他覺得比喝一杯純高粱酒還舒坦。各色鮮艷的野花微搖慫動,惹得鳥兒們起勁地呼喚著情侶。哲夫庫索性跳下馬,彎腰抓起一把莎麗草,放在鼻子底下深吸一口,呀呵!五臟六腑都透著清香之氣,森林里真是太美了。
突然,大白馬一聲嘶叫,他機警地一回頭,一只黑熊突襲過來,這只熊體大無比,令經多見廣的哲夫庫也倒吸一口冷氣。開槍是來不及了,他急閃躲在一棵樹后,那巨熊橫掃一掌,把大腿根般粗細的樹攔腰擊斷,一股冷風夾帶著熊身上的腥臊氣撲在臉上。他躲過了這一擊,但和熊的距離太近了,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了。熊直立著,又兇狠地拍過來一掌,它想拍出一塊熱乎乎的大肉餅。
哲夫庫畢竟不是尋常的身手,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他竟一躍向熊的懷里直撲過去。熊萬沒想到這人會這樣,待收回大巴掌來抓他,哲夫庫已順熊的襠部“唰”地鉆了出去,并一下滾出去十米開外。
熊憤怒了,吼叫著回身再撲。哲夫庫為自己贏得了少許的時間,騰躍著在幾棵大樹之間閃躲。最后退到一處石砬子上,這樣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優勢。他想拔出獵刀,但又沉著地放棄了,他清楚刀刺向熊的同時,自己也必將承受致命的一掌??上В瑱C智勇猛的獵犬剛好養傷留在了家里,不然他就沒這么大麻煩了。他順手抓起一根又粗又重的柞木棒子,這可是一種很韌很硬的木頭。熊緊逼過來,這個大家伙急于下手了事,因為它根本沒把任何活物放在眼里。哲夫庫虛晃了兩下,氣得這家伙連聲大吼,震得樹葉子稀里嘩啦散落一片。
哲夫庫也急紅了眼睛,他盯準一個機會,一棒劈下去,“咔”的一聲,棒子斷裂,兩臂震麻,這一棒正中巨熊的腦門。頓時熊的腦骨暴裂,紅白飛濺,熊挺了一下,呼地吐出一口濁氣,小山兒般地轟然倒下。
哲夫庫把熊弄回到村子里,可熱鬧了一陣子,男女老少圍看了好幾天,沒人見過這么大個兒的熊。年輕人使勁把哲夫庫拋向空中。他再一次贏得了所有獵人們的崇拜。哲夫庫許多英勇斗猛獸的故事,曾在獵民中廣為流傳,這一次徒手斃巨熊的驚人之舉,使他徹底成了一位大英雄。
成了英雄的哲夫庫當然很風光,每到一處都如眾星捧月。有遠道的獵人慕名求拜;有漂亮姑娘給他做結實的鹿皮靴子;林場的一位老場長還送給他一幢“木刻楞”,就是他現在還住著的木房子。
記得他第一次把蘇合亞帶回自己木刻楞那天,正是入冬后最冷的一天。蘇合亞穿著雪白的貂皮襖,頭戴白狐皮帽子,脖子上卻圍了一條紅紅的圍巾,把蘇合亞漂亮的臉蛋映得通紅。
哲夫庫輕輕拉她一下說,你坐呀。她說,不,還扭了一下身子。哲夫庫意識到什么,三下兩下把大鐵爐子燃起來,干透的樺木袢子塞了滿滿一爐膛。只聽“呼、呼、呼”的一陣響,沒一會兒,就燒紅了半截爐筒子,屋子里的溫度陡然升高。
我熱了。蘇合亞說。
嗯,是熱了。他說。
我熱了。蘇合亞又說。
他忙幫她把帽子摘下來。
她把他的帽子也摘下來。
他幫她脫下厚皮襖。
她幫他解開皮襖外面扎的布腰帶。
他沒讓她的手抽回去,輕輕一拉,整個人都抱在懷里。她沒動,只是身子有點抖。
這是真的嗎?他說。
那我咬你一下,你看疼不?她柔聲說。
她真的一下咬住他的厚嘴唇,他“呀”地一叫,她忙用舌頭堵住了他的嘴……
天空飄起了雪花,老牛的喘息聲顯得沉重,它在爬坡,坡不算陡,但很漫長。牛蹄子踏在雪地上發出既重復又絕不單調的聲音。哲夫庫把喝空的那只酒壺一揚手,扔進路邊的雪窠子里。他想摸出另一只,停了停,手又松開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噥一句,好像說,酒這東西喲,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有了蘇合亞,哲夫庫的小日子過得挺紅火,每次打獵歸來,蘇合亞都老遠迎出來,小兩口幾乎是半擁半抱著走進木刻楞。爐子上坐一口大大的鐵鍋,正騰騰地冒著熱氣,一掀鍋蓋,嗬!噴噴的肉香味能立刻勾出饞蟲來。
那時候,他也喝酒,只喝少量的酒,獵人嘛哪有不喝酒的。是什么時候開始玩命似的跟這東西叫勁的呢?哲夫庫使勁地想。小時候父親曾說過,酒這玩意喝過了頭,肚子里就生出來一種魔,叫酒魔。它讓你不喝酒就活不了,不喝醉就難受,不死不活地折磨你。
這話你可記著點。父親說。
嗯,能記住。他回答。
后來他和蘇合亞分手了,是他逼她離開的。他說,你走吧,蘇合亞,我成了酒鬼,不值得你留戀了。哲夫庫十分清楚,光喝酒不打獵,日子是過不下去的。蘇合亞哭了,她一直在哭,她不明白,一個被稱為英雄的大男人,怎么會變成一個只會喝酒的人。哥哥把哭成淚人的蘇合亞接回了娘家。
哲夫庫打獵從來都是滿載而歸,只有那一次,很奇怪;在山里轉了大半天,一只像樣的獵物也沒找到。他可不想空手下山,制造出一個大英雄打不著獵物的笑話。就在他半急不急的當口,終于有一個獵物出現了。噢,是一只熊!怎么搞的,又是熊。沒辦法,只好是它了。哲夫庫扣動了扳機,一槍就把熊撂倒了。當他跑過去細看時,又傻了眼,是一只母熊,他是從不射殺雌性獵物的,都怪自己剛才心急氣躁。
他想把熊提起來放在馬背上,這時候,樹叢里又鉆出來兩只小熊。它們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母熊,驚恐顫栗著走到母熊的身邊,其中一只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嚎,另一只則以更尖厲的聲音緊跟著嚎叫起來。哲夫庫試圖趕走它們,兩只小熊用仇恨且哀痛的眼神看著他,悲嚎的聲音越來越大,完全到了聲嘶力竭,悲天愴地的境地,聽著讓人頓感撕心裂肺。
這悲嚎一聲接一聲,整個山林都充滿了悲慘的嚎叫。
哲夫庫只覺得頭皮發麻,身冒虛汗。他慌忙跳上馬,雙手捂住耳朵,瘋了似的逃出森林。
這之后,哲夫庫停止了打獵,他抱著那支命根子似的獵槍,天天喝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一身超絕的本事,突然一點兒也用不上了,他把這痛苦全泡在了酒里。
他應驗了父親說的那句話,酒魔終于在他肚子里長出來了,這個可惡的東西,讓他失去了蘇合亞,也失去了他自己。
牛車停下了,老?;剡^頭有些不安地看著主人,因為它走錯了路。哲夫庫連稠了幾口酒,醉眼朦朧地往前望去,雪下大了,雪片打得他睜不開眼睛。但他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再走不遠是懸崖,下邊是深不見底的雪谷。
還得走。他說。老牛沒有動。
還得走。他大聲說。老牛喘息著,繼續爬坡。
哲夫庫把剩下的半壺酒高高舉起,仰脖,張大嘴,“嘩”——全倒進肚子里。
哲夫庫覺得渾身燥熱,他站起身來,甩掉了厚皮襖,穩穩地站在牛車上,迎面撲來的大雪很快把他變成了一個雪人。
呀嗨!突兀的一聲嘶喊。
轟。雪谷里濺起一片雪沫,紛亂著,久久不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