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娘生十子,十子不一樣”,母親與小姨長得差別很大,小姨苗條而白凈,當初,相親的時候,父親和漂亮的小姨一見鐘情,在媒婆的撮合下,定了這門親事。父親結婚那天,鞭炮聲中,掀開轎簾,眼前不是我那漂亮的小姨,而是黑瘦矮小、滿臉麻子的母親。滿面春風的父親臉色一下變得慘白。父親無奈地娶了母親,因為母親家有錢有勢,父親不敢反抗這樁欺騙性的婚姻。
幾年后,姥爺患病去世,我的幾個舅舅為了瓜分財產,親情反目,同室操戈,家道很快敗落,幾個舅舅對我母親的生活不再過問。做民辦教師的父親對母親的厭惡一下子劇烈地表現出來了,經常無緣無故地發脾氣。后來,父親干脆辭職去了南方,在深圳一家電子廠做了半年后,就開始回來帶鄉親們到廠里做工,掙些中介費。父親從來不進家門,回來就住在叔叔家。村里人都知道,母親丑得“男人不愿意進家門”,村里的女人們總以居高臨下的樣子給予我母親同情和憐憫。后來,父親在外面找了一個女人,開了一個批發干貨的店鋪,干脆不回來了。
父親在外面有了妻兒后,村里有人勸母親告父親,母親總是默默地搖頭。我一直認為,因為母親騙了父親,父親才遠走高飛;因為母親生得丑,我的同齡人才瞧不起我。我在村里小學讀書,班里的同學如果比喻誰長得丑,就說:“那個人丑得快趕上李鐵柱的媽了。”其他的人就哈哈大笑,我氣得與他們打架。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小小的我被同學孤立了。我恨透了母親,覺得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源于她的丑。每當我鼻青臉腫地回到家,母親總是瞪著驚恐憤怒的眼睛望著我:“誰又欺負你了?”我冷冷地瞪她一眼,一聲不吭,母親猜到了原因,總是默默地流淚。
那時,我的愿望就是好好讀書,然后遠遠離開村莊,離開母親帶給我的恥辱。接到重點中學通知書那天,母親哭了:“兒啊,好好讀書。娘就是扒房子賣瓦也要供你讀書。”
我在學校寄宿,為了給我湊生活費,母親賣雞蛋,賣小麥,然后買粗糧自己吃。為了讓我安心學習,母親每星期給我送一次生活費和自己腌制的咸菜。母親不會騎自行車,為了省下來回四塊錢的車費,母親總是步行。每個星期六中午放學后的十二點,我都會跑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賣部里,找母親拿錢。母親見到我總是欣喜地看著我,對我問寒問暖的。可在旁邊人的目光中,我想盡快離開我這衣著寒酸的丑母親。我皺著眉頭對絮絮叨叨的母親表達著我的不耐煩,母親連忙從貼身口袋里取出汗津津、皺巴巴的一卷零鈔遞給我。我拿了錢,轉身就走,雖然知道母親一定在傷心地看著我,可是,虛榮的我總是硬著心腸不回頭。
有個星期六中午放學后,班主任拖堂了,都十二點半了還不下課,我焦急不安,如坐針氈,怕母親找來,就在我擔心的時候,母親在門口出現了,她怯生生地說;“我找李鐵柱!”全班一下子靜了下來,班主任問:“你是她什么人?”我緊張得心亂跳,連忙脫口而出;“是我嬸子!”母親愣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依在門框上說:“我是李鐵柱的嬸子。他媽托我給他捎些生活費。”班主任朝我點點頭,我從母親手里接過錢時,我能感到母親的手在顫抖。母親默默地看我一眼,轉身走了,因為沒有帶傘,母親披著不知從哪里揀的一塊塑料布。我知道,她就這樣披著塑料布在大雨中步行四十里回家。那幾天,我的良心很不安,覺得自己非常可恥。
從我上高中的那年,母親開始種棉花。棉花需要打杈、除蟲、打藥。棉花地離村莊有一里多地。別人家勞力多,干活悠著干,而母親家里地里就一人;別人大中午在家休息,她總是大中午給棉花打農藥。身單力薄的母親背不動可以盛四十多斤水的噴霧器,只好請乘涼避暑的村人幫忙遞到背上,然后再走一里多的路去打藥。一天,當我回家取補習費時,走到村口,遠遠看到了村人幫母親遞噴霧器的一幕,我的心被刺疼了。我快步走過去,要背藥桶,母親躲閃著:“你別動,小孩子毛糙,把農藥水晃出來浸到肉里就麻煩了。”想到家里的幾畝黃豆打藥也是這樣,我眼里澀澀的。
我考上大學后,母親把老家的房子賣了,把地承包給別人種了,來到我讀大學的城市做了修鞋匠。母親的修鞋攤就擺在我們學校大門口,母親反復交代:“兒啊,你不要當著別人的面叫我媽,對你不好!”母親態度很堅決。每當我進出校門時,母親都裝作不經意地樣子看著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老家縣城的土地局工作。我忙著工作忙著交女朋友,很少去看已回農村老家的母親,等到叔叔來單位找我時,我才知道母親病得很重。
母親更老了,不斷地咳嗽。原來,我讀初一的時候,母親就得了乙肝。記得當時,她賣了一只羊,借口“學生都扎堆生活,你要防備別被人家傳染”,帶我去醫院打了防疫針。母親怕我學習分心,一直瞞著我。長期的勞累憂悶,使母親的病情不斷加劇,現在早已經轉為肝硬化了。母親擔心影響我工作,住鄉衛生院快一個月了,都沒通知我,平時只有母親的兩個娘家侄女在床前照料。母親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執意回了家。
到家后,母親擺擺手,屋里的親戚都退到了門外。在母親的指引下,我從母親床下拿出一個鐵皮箱子,打開,里面是一摞摞的鈔票,一元、兩元、五元、十元,都碼得整整齊齊,“這是我修鞋幾年攢的錢,除了供你讀大學,現在還剩下八千一百塊,留著你結婚用吧。那兩個大箱子里,有八床新被子,我做了幾套小娃娃的棉衣棉褲,在衣柜里面放著呢!你媽沒啥本事,也沒給你留下啥值錢的東西。你也別怪媽。以后結婚了,要對你媳婦好對我孫子好,媽在地下也就高興了!說真的,我也不想騙你父親,可是,你姥爺怕我以后不好嫁,就讓你小姨替我相親,結婚那天,我不愿意上轎,你姥爺逼我,說如果不上,以后就不認我這個女兒;你姥姥拿著砒霜威脅我,說如果我不上轎,她就自殺……”母親病危前說這些話時,表情很平靜,語氣淡淡的,沒有傷心……
我跪在母親的床頭,憶起諸多往事,心像被碾碎了一般疼痛。回想起自己以前對母親的冷漠對母親的傷害,我愧疚不已!多年來,我想念母親的時候,就會坐車回到老家,跪在母親的墳前向她懺悔,母親,如果天堂里有雨,那就是兒子悔恨的淚水……
(責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