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愿當個病人,是個瘋子最好。”崔永元說。這是在我幾乎是帶著抱歉地問他說,用搜索引擎查你的名字,頭一頁出現最多是“病人崔永元”?他竟立刻就肯定了這個稱謂,而且認為是“毫無疑問”!
“你活在這個世界上,處處不合潮流,你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怎么不是病人呢?”崔永元將“病人”與過去的“落后分子”劃了個等號。世人皆知,中國近現代史上,“落后分子”在今天看來并非貶意的稱謂。“現在當病人特別榮耀,這樣一個病態的社會,如果與社會走得一致才叫有病。假如你覺得這個社會健康,那就叫我病人好了。”
世人皆知,崔永元的招牌表情是很自然地“皮笑肉不笑”,說起“病人”,他卻幾乎是歡欣鼓舞得恨不能拍拍自己的肩膀以示嘉許地樂呵著說:“我喜歡這個稱呼,發自內心地喜歡!”這是崔永元的得意,而在談及連環畫以及連友(喜歡連環畫的朋友),他露出的快樂神色一瞬間竟令人有純潔的感覺。
于是,在神六發射的前一天下午,我們沒有談超女和CCTV的主持人們,聊的是這個42歲的男人自幼便喜歡的“小人書”。
生不逢時的收藏家
作為一個成人、一個經濟基礎豐厚的成人、尤其是一個有了名氣的成人的好處,便是可以縱容自己的嗜好。“崔永元愛小人書”已經是傳遍大江南北的舊聞,因而從1997年連環畫開始在中國復蘇之時,崔永元便會得道多助地收到每一本國內新出版的連環畫,包裝自然都是一年比一年精美,可是“都特別差,一本好的都沒有!”所以,他更用心地收集老版本了。
許多年之后,崔永元仍然能夠記得起自己年齡還是個位數時,偶爾考試考得比較好了,父母開恩賞賜2毛錢,他就帶著這筆“巨款”一路飛奔到新華書店:“阿姨,把這本給我看看,那本也給我看看……好,這些我全要了。”那感覺,他說就好比“現在開著奔馳去找潘石屹說,這棟樓你別賣了,我都要了”。
也有時候,是母親帶著他到新華書店,眼前分明擺著8本新的連環畫,母親卻下令只許選兩本。于是,暗暗在心里發誓:“等到有一天我掙錢了,出一本買一本!”這些得來不易的連環畫被他翻了多少遍,有的翻得頁卷皮落,但都好好地存在父親給他的一些裝過手榴彈的箱子里。
崔永元嘆息自己生不逢時,等到他手里開始有一點經濟支配權的時候,中國的連環畫就衰落了,分水嶺似乎是電視劇版本的《陳真》、《霍元甲》被做成連環畫出版之后,連友們稱之為“跑馬書”的劣質連環畫越來越多,直至1986年就完全不出了。
2000元買本《白毛女》
連環畫迄今已經出了7萬多種,崔永元專攻老電影連環畫。他說,小時候如果書店里有8本連環畫,而只能挑選2本買回家去,他一定會選擇電影連環畫。部隊大院里有時候會放電影,收音機里有時播放加上了解說的“電影錄音剪輯”,有了這些打底,崔永元能把電影連環畫看活,他的境界已經到了翻開第一頁,音樂便響起,往后翻時,演員的臺詞會在耳邊響起來,就像給自己放電影一樣,“這種感覺挺美好的”。
《橋》,新中國的第一部電影。它的連環畫版本,崔永元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上海的一位連友家里,64開的版本,朋友見他太喜歡便送給了他,得之甚喜。再一次是在沈陽一位連友家里看到的50開版本,老先生說:“你這么喜歡,那你保存吧。”《橋》已經遞到崔永元的手里,可是他突然發現老先生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不收藏小人書的人不能理解這種感情,它們就跟命根子似的,和錢都沒有多大關系。”崔永元坐下來鄭重地把它看了一遍,還給了老先生:“您留著,我要看的時候到您家來看。”
崔永元也有被人坑過的時候,這種電影連環畫市場價格不會超過80元一本,因為它不像手繪的那樣有藝術價值,而且原始的都是將電影投射到墻上,拿照相機照下來而制成,質量好的不會超過50本。但曾經有小販把握他會只要喜歡就有可能不惜代價的心理,以2000元一本的價格賣給了他一本《白毛女》。
電影連環畫總共也就3000多本,崔永元現在已經基本將它們都納入了囊中,這是多年來努力的結果,“給你100萬,你花1年的時間也不可能搜集完全。”崔永元干脆做了一件更讓自己過足癮的事情,他找到一位朋友給他投資了五六百萬制作了100本32開的中國老電影連環畫,而且全部是用電影膠片來梆,崔永元對于它的質量苛刻得不行:畫面的明暗對比度、空間感,是否保持了連環畫樸拙的觀感……他都要雞蛋里挑骨頭。
“只要別給這位投資的大哥賠錢就行,以后賣了連環畫把錢還給人家,然后我自己有了一套中國電影百年的連環畫,這事兒就算是圓滿了。”
“連友”之間似親人
崔永元愛說自己“不正常”,生活區域十分狹窄,就是“家———辦公室”兩點一線地跑,不愛與人打交道。從他畢業到現在,社會發生了變化:人們從關注職稱分房轉到只關注掙錢,這兩個“關注”對他來說都沒有什么意義,提不起來興趣,與其硬著頭皮去讓大家跟自己一起難受,不如待在家里翻翻從小便喜歡的小人書和歷史書,或者到辦公室跟一部老電影較較勁,這日子就過得很充實了。
唯有說起“連友”時,崔永元才會露出找到同類的愉悅,“特別喜歡這些人,都神經兮兮的,喜歡連環畫的那是40到60歲的人,你看他們每人捧一本小人書都跟捧著《圣經》似的,特可愛。”
最令崔永元欣喜的是,連友之間那種特別平等的精神,人不再分成三六九等,而是“以實力論英雄”,誰的藏品多、誰的鑒賞力高,誰牛!連友圈里最牛的人是擁有2萬多冊連環畫的王家龍,江湖上都尊稱一聲連環畫皇帝、書記或主席之類表示是最高級別行政長官的稱謂。
崔永元說自己當初誤打誤撞進入連友圈,人問知道王家龍不?不知道。收藏連環畫的人連王家龍都不知道就會遭到鄙薄。到王家龍家里看了一眼之后,“我立刻就暈了,他的每一本連環畫都是原價買回來的,這就很了不起了!”崔永元佩服這個真正喜愛連環畫的人,而對那些只買賣不收藏的偽連友深惡痛絕。
另有一個連友是上海的房地產商,崔永元在一次連友聚會上無意中結識到他,聊起來也是一個小時候沒錢買小人書,長大了之后擴大化地實現兒時夢想的人。他不但四處搜羅小人書,而且出版了一套小人書,都是用精良的宣紙印刷。
崔永元說有時到了上海,連同學都不找,也要去看望一下這個因“幾本小人書讓我們兩個工作生活毫不相干的人死死地綁在一起”的連友。
“我挺像白求恩”
崔永元的家中特別辟出一個專門的房間存放這些小人書,溫度、濕度都被嚴格控制,其規范程度可與國家資料館媲美。每次翻讀這些“寶貝”時,他都會戴上特備的白手套,小心翼翼輕拿輕放,以免書的“品相”遭到損壞—————而這都只是聽說,崔永元的家對于不相干的人而言是一座“Forbidden City”,他決不肯讓家里的任何一個角落暴露于公眾。這是他對家庭生活的自我保護,與此有趣呼應的是,他的精神歷程是他愿意袒露的部分。
“我挺像白求恩的。”崔永元的這句話如果不在一個語境中呈現又會令人咋舌。其實,他指的是他們都同樣擁有一個荒誕的青春期。他很自豪他在《電影傳奇》中將白求恩的形象還原成了人:白求恩年輕時對家庭不負責,吸大麻、飆車樣樣都來,隨著歲月沉淀,他才成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崔永元讀的第一本有字的書是吳運鐸的傳記《把一切獻給黨》,買的第一本小人書是《川藏運輸線上十英雄》。
那個時候,老電影與小人書對他還是能構成吸引的,可是構不成精神寄托的級別。他喜歡用類比來說明—————就好像你破了產,原本家里有一個億,到街上只撿到一毛錢,這不成比例。愛好不足以支撐信仰,甚至連小人書的內容也開始懷疑了。“我特別憤怒,我就算是個要飯的,你也沒有理由騙我,任何國家公民都沒有上當受騙的權利。”人并不能完全寄情于愛好,好在生活給了他轉機。
2002年,崔永元患失眠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整個人變得痛不欲生。心理醫生勸他找個喜歡做的事情去,他馬上就想到了老電影和小人書。“晚上到了兩三點鐘還睡不著覺,我就把小人書拿出來,都擺在桌子上,挨個兒看,把我收集的海報拿出來,一張一張看,心情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能夠實現幼時夢想的人是幸福的,崔永元將老版小人書搜集得差不多齊了,還完全按照自己的設想出了一套新的小人書,如此是否可謂之“自我實現”?現在的崔永元,肆意于自己的愛好,他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沒有愛好的人。“多半人都愛錢,那還是很致命的愛好,多少人為它赴湯蹈火!”他皮笑肉不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