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現代主義者把書法當作一種
東方的藝術來誤讀和借用并發展自己的文化的時候
致力于發展書法的人們再也離不開這種“東方”的自我意識邱志杰
1969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
1992年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
現居北京為職業藝術家
北京二萬五千里文化傳播中心藝術總監西方現代主義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對于異文化成果的誤讀的基礎上的:對于黑非洲雕塑的誤讀催生了立體主義,對于書法的誤讀很大程度上激發了1950年代的行動繪畫和構成主義,而對于禪宗的活剝生吞則成為60年代以來各種總體藝術運動———新達達、激浪派、偶發藝術的營養。
在書法的故鄉,這種誤讀讓人們有些沾沾自喜。那是因為,書法,在文化自信已經被搶掠者的堅船利炮打得七零八落的故鄉,正在漸入困境。先有栩栩如生的歐式寫實油畫來競爭,后有魯莽滅裂的現代藝術耍出諸多花樣,寫著漢字的人們漸漸就坐不穩禪定的冷板凳了。
西方的誤讀,反向地誘發了東方的誤讀:一方面是對西方現代主義的再次誤讀,一方面是無意或有意地自我誤讀。書法開始雜交,開始揮刀自宮。手術在文化沖撞最激烈的日本首先開始,日本前衛書法在解讀抽象表現主義和行動繪畫的基礎上發展出可以放大瞬間情緒和偶然性的表現派書法,在誤讀抽象構成主義的基礎上發展出“少字數派”。說來簡單,那就是,不要寫一長串的字,而是只寫一兩個字,讓它撐滿經常是方形的紙幅,讓紙的四邊和字形互相切割。這樣,看上去就有點像是抽象構成繪畫,看上去很適合用來裝飾方盒子狀的現代居住空間。
11月1日,在杭州舉辦的“書非書當代書法展”的國際論壇上,有論者提出,中國書法的發展,離不開對于抽象表現主義和日本前衛書法的參照;有論者提出,書法的主要困境在于外人讀不懂漢字,西方人只能將之歸諸于抽象美,所以書法至今依然是一種東亞的藝術;更有人提出,應該西學為體,中學為用,把書法傳統徹底格式化,然后從中取出滄海一勺來進行放大或者組合。
從展廳里的作品來看實踐的層面,不管是繼承日本的筆觸表現派或少字數派,還是把墨法的實驗推進,甚至推進到色彩的加入,或是返回象形文字,或是改變書寫的載體,又或是把寫完的書跡再拼貼運用,最偷工減料的作法就是求助于繪畫性。書法家們說:“我只是一個受過嚴格書法訓練的藝術家,我所有的作品中都會有書法的影子”。
如果求助于繪畫不是一個事兒,那么直接帶著書法的遺產去混“當代藝術”的江湖呢?裝置、錄像或者行為藝術這樣的媒體,似乎很適合用來講解書法常識,表演作者對于書法文化的理解,把書法變成一種儀式來呈現。內行人因為勾起了文化記憶而有一些小小的溫馨,外行人因為看懂了自己所能粗略了解的文化隱喻而有一些淺淺的快樂,有了貌似“當代藝術”的外觀,大家似乎皆大歡喜。雖然這些快樂其實并不是我們曾經在書寫的筆酣墨暢時體驗過的那種陶醉,體驗過的內行和聽說過的外行都知道眼前的這些快樂并不是書法的快樂,但是以開放的名義,大家心照不宣。
休休休,莫莫莫,伎倆雖多性靈惡。這是中國書法迄今為止的困獸之斗,可惜目前為止的這些策略,更多地沿用了東方主義的眼光來進行自我觀照。西方對“東方”的理解開始移入我們的自我理解。當現代主義者把書法當作一種東方的藝術來誤讀和借用并發展自己的文化的時候,致力于發展書法的人們再也離不開這種“東方”的自我意識。我們開始考慮他們的發展能不能從“對面”有所借力,我們開始考慮自己這么做那么做的時候,“對面”會怎么看,能不能進入“對面”的理解系統和產品流通系統。我們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變成了“對面的姑娘看過來”式的挑逗。
于是,書法的現代化問題被偷換成了書法能不能全球化的問題,變成了永遠不會有解決方案的翻譯的不可能性的問題。
兩性關系不妨作為文化關系的一個隱喻:我們要考慮的不能只是我們能夠從對方身上得到什么,恐怕要更多地考慮我們能給人家什么。自己離不開別人,用別人的眼光來自我塑造,到最后自己變成了別人的一個影子,別人怎么會愛上自己的影子呢?我們在自己的道路上發展,即使有所參照,也是為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也是為了讓自己不斷地對別人有用,讓人家離不開你。
今天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都過多地考慮了我們能夠得到什么,而忽略了我們還能夠給人什么?我們還能夠貢獻什么給世界?就書法而言,除了以前幫助過抽象表現主義和構成主義,我們的庫房里面,還有什么寶貝是對于發展新媒體藝術很有用,而他們因為不了解而傻呵呵地不懂得來借的東西?我們的蘭亭雅集這樣的流通模式,是不是有助于發展今天的策展文化?我們了解的人要主動去告訴他們。
我們需要一種“拿去主義”:我們要考慮的決不是書法要從當代藝術里拿來什么,而是我們能拿什么給當代藝術。要知道,某些書法家們所一廂情愿地期待著的當代藝術,自己也正在做著困獸之斗。他們中的某些聰明人,早就在等著書法家給他們支招呢!
如果清點之后,我們沒有發現什么值得拿出來的寶貝,那就研發新產品,直到它變得對于他人真的有用。這個研發新產品的過程中可以借鑒和雜交,只是目的并不是化掉自己,變得和好的一樣好,而是要獲得自己的獨到之處,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助益于他人。只有對別人有用才能生存,這是經濟規律。
我們遺忘的更重要的是書法和自己的生活的關系,是書法的實用性消失,書法不得不成為一種“純藝術”之后所展開的和古典書法時期絕然不同的問題語境,這將是中國書法完成鳳凰涅槃的主要燃料。這些問題在我們的生活中發生和展開,能夠解決它,我們就創造了能夠啟示當代藝術困境的新武功。但是,東方主義的書法想像,也正又是我們安于體制化的純藝術定位,這在妨礙我們去面對我們真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