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恨早

幸福便是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愛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然而很多時候，命運都陰差陽錯，或者相逢恨晚，或者相見太早……

一

我的公司從“大帝軟件”進了一套昂貴的辦公管理系統，“大帝”派了它的技術總監來做客戶培訓。這個技術總監居然是符北堅!他站在我面前，說出“天錦”兩個字時，我的心跳與呼吸在同一時間驟停。我說你，符北堅?他微笑了，露出一口結實的白牙。天哪，10年時間幾乎沒有對這個男人有任何損傷!無數清俊少年已在10年里變成發酵大饅頭，白而綿軟，一摁一個坑，而他，仍舊緊湊壯實，質樸中帶一股粗礪之氣，時間只給他添了一份成熟沉穩，中年男人最迷人的味道他都有。我張大了嘴，半天合不上。

除父親之外，北堅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同樣，我是他第一個女人。這層特殊的關系，再加上10年滄桑磨練，除了相互認出時那短暫的恍惚與感慨，我們之間沒有忸怩與陌生，仿佛幾天前才分手。

10年前我讀大二，北堅大三，在同一座城市不同的學校就讀。命中注定我們在那年暑假相遇。我獨自一人去西北旅游，符北堅回家，我們在火車上相識。我聽到內心深處潛藏多年的一個東西啪地綻開。接下來的兩年我在熱戀中度過，幾乎沒有認真讀過一天書。因為補考科目超過了校規，畢業時間我勉勉強強拿了張畢業證，學柆證書與我無緣。父親被我的忤逆又一次“逼”進醫院，這次分外兇險，醫院在兩天內連下三次病危通知書。醫生說如果熬不過這幾天，就準備后事吧。站在父親病床前，看著那雙綿軟蒼白、布滿針眼的手癱在床沿，面對母親淚水與怨恨染紅的眼睛，以及嚴家十幾個親戚陰云密布的臉，我的五臟六腑都被罪惡感塞滿了。

此時父親積數年心血建起的小超市剛開了第三家分店。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兒，我接管了父親的公司。剪掉染得花花綠綠的頭發，用一塊素色紗巾包了頭，然后，我站到十幾個員了面前，聽父親最信任的一個老部下把我介紹給他們。他們望著我，一臉茫然。我突然害怕、慌張起來，今后我就是他們的老板?他們就是我的員工?其中有好幾個都快年過半百，他們要靠這個小公司養家糊口?天!我這些年在干什么啊!我倒吸一口涼氣。

接下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北堅從今以后離我遠點兒。他一臉困惑，問為什么?我答非所問地說我不欠你什么!他聽出了話外之音。北堅家境貧窮，相戀兩年從來就是我買單，除此，逢年過節我還給他父母他妹妹寄禮物。他臉色一沉，轉身走了。就這樣，我燃燒了兩年的戀情，說扔就扔了。我不過是想以此方式表白痛改前非的決心。我不知道會為此付出代價，更體諒不到北堅的心情和無辜。我真是太年輕了啊!

一別10年。

二

見到北堅的那天晚上，我請他吃飯。我想他一定很想知道我這些年在做什么、怎樣生活。我說我把父親的小超市擴展成了A級店，從3家開到15家，成立了集團公司，且經營良好，我讓父母放心地安度晚年，我的個人生活是結婚，生下女兒，離婚。然后又結，然后又離，至今單身。他說他三年前才結婚，也有個女兒，剛一歲。我問為什么這么晚?他認真地看著我說他一直不相信，一直在等。我說哦!他說他去過深圳、成都、西安，最后又回到這座城市。一股熱浪撞上心頭，我把它打壓下去，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勺湯。我說與其等待，不如行動。他看我一眼沒有說話。我想他大概還記著以前的事，但那時我別無選擇，或許，更準確地說是我還沒有學會選什么、放棄什么以及如何選、如何放棄。我說北堅你不了解我。他仍舊不說話。

吃完飯，我提出送他回家，他說不必，他有車。停車場隔著一條街，夜幕已深，街上空無一人。一輛跑車呼嘯而過，不知又是哪個富家少爺在撒野，北堅順手把我往里一摟。我太熟悉這個動作，過去只屬于我和他。我眼睛一熱，淚水就要奔涌而出。我在心里說北堅，對不起。

北堅開一輛長豐四驅吉普。目送尾燈隱入夜色，我鉆進我的車，癱軟在坐椅上一任淚水涌流。其實我更對不起自己。北堅走后，再沒有一個男人真正走進我的內心。第一任丈夫，是富家子弟，好吃懶做。第二任，恨不得把他那個家族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塞進我的公司，一個連親疏遠近都拎不清的家伙。后來我又經歷過幾個男人，要么圖我的錢，要么委委瑣瑣，要么既圖錢又委瑣。

我嚴天錦，要錢有錢，要貌有貌，身心健康，只想身邊有一個可觸可摸的男人，我不需要他有錢，不必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只要他懂得愛、懂得女人、懂得我。這個要求不高吧?可是，我就是遇不到、找不到!

白天在商場拼打，呼風喚雨，周旋于紅燈綠酒，入夜，清燈孤影，獨自苦熬。那種寂寞、無奈與焦躁，不是過來人很難體會。其實，北堅曾不止一次闖進我的腦海，但我一直以為他回西北老家了，而且我有什么臉面去找他?北堅不是那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三

一周的客戶培訓很快結束，北堅回公司上班了，但我們的情誼很快提速升溫回到從前的親密，我們非常坦然，一點兒沒有諸如偷情之類的心理負擔。特別令人驚奇的是，明明隔著10年時間，卻沒有任何間隔、陌生之感，從頭至尾演繹得自然而然，回腸蕩氣又行云流水。

北堅應該重新回我身邊。這個念頭一閃出，我就鐵定認為這是上天的旨意，讓最適合我的男人在合適的時候重新回到我的懷抱，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原本就是!我對將此念頭付諸實施很有信心。北堅不過一個收入還算可以的白領，而我身家數千萬，這就是實力。如果北堅想開一家軟件公司當老板都完全沒有問題。再加上我們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戀情，那是純正圣潔的蜜月，直到今天仍在釋放能量，沒有衰減。天下還有比這個更有基礎更牢靠的情愛嗎?我只不過不小心失落了它、現在重新找尋回來而已，它本來就是我的。是的，北堅是我的。我要和他結婚，要抓緊時間為他生一個兒子，身材像他，智慧如我。

經過一段時間穩定的發展，我向北堅提出這個要求，我說我們10年前就是事實夫妻，現在是時候了，該領結婚證了。至于對北堅現任妻子的賠償，我會出一個讓她滿意的價。至于北堅的女兒，跟她母親或跟北堅都沒有關系，我會視同己出，為她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將來和我的女兒一樣進私立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我認為我的大度、慷慨與周密安排無可挑剔，北堅肯定會感動。

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北堅毫不猶豫地回絕了，雖然口氣委婉，我還是從頭冷到腳。我說我不夠格嗎，老了嗎，沒有權利愛你嗎，還是……北堅說都不是，我愛你，也喜歡我妻子，不希望我女兒從小面臨一個破碎的家。可是，我說我的位置呢?你把我放在哪里?情人還是二奶?我本想說天底下有我這樣倒貼銀子的情人、倒搭銀行的二奶嗎?這話太難聽了，就要沖出喉嚨那一瞬間我把它掐掉了。北堅說天錦，你們三個，我哪一個都有責任，無法放棄。我說不對!你這話有問題!在女兒那里，你得到的是生命延續的滿足感，在老婆那里，你擁有的是一個男人愛家有責任心的美譽度，在我這里，你享用到最最美滿的性愛，而且免費、安全!北堅一愣，說天錦，你是不是最近太勞累，心情不好，說話才越來越尖刻?我說不是尖刻而是準確，我只是準確地陳述了一個事實。北堅說就算是這樣，難道你就不需要美滿的性愛嗎?我被將了一軍，因為他也陳述了一個事實。可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征服的，我說，你得到的遠比我多，這不公平!我只要再補上一點點，名分，我要名正言順。

北堅軟下來，說天錦，我妻子是我從老家帶出來的，除了我，她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她才22歲，文化水平又低……北堅可能沒有想到，這正是我的疼痛點。我雖然有錢，但一個結過兩次又離過兩次婚的30多歲的女人，怎么跟一個經歷單純、留著空白等男人又正值芳齡的女子相比呢?盡管她來自鄉下，沒有念過大學，也許還不那么懂得風情，但年輕就是明擺在那里的實力，我了解男人，更了解北堅。

我說你為什么偏要從老家帶個女人來，這個城市里哪個女人不比鄉下丫頭強?他說你不了解鄉下丫頭，她們本分溫柔，能做賢妻良母，當她把女孩子的第一次給了男人，就會永遠做他的女人，除非這個男人一定要拋棄她。北堅說這話時一直緊盯著我，我這才明白，10年前，我傷他有多深。一向伶牙俐齒、嘴不饒人的我竟無言以對。

這是我們分手10年又喜相逢之后第一次不歡而散。這是個不祥的兆頭。

四

北堅就職的公司派他到印度出差，一走就是兩個月。我硬撐著不給他打電話，凡是他打來的也一律不接。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北堅回來了，曬得一身黝黑，別有一番神采。久別重逢，讓我們都暫時忘卻了以前的不快。可是，我那個解不開的心結隨著時間的推移又糾纏上來。

在婚姻上，我走了10年彎路，迷茫痛苦了10年，今天才意識到，盡管天下之大，最適合我的男人唯北堅而已。也許別處還有，但眼前的北堅卻是現成的。我太累，不想上天入地去尋找。可是，老天把他送回到我身邊，卻又讓他帶著妻子。老天爺，你這是什么意思?

男女之間，純粹的愛才會無障礙，才會酣暢淋漓，當總想奔一個目的時，愛的成分就變雜亂了。我多么懷念10年前與北堅相戀的那些時日。學校嚴厲追查，父母圍追堵截，甚至下狠招斷絕經濟來源，所有親戚與之同仇敵愾，我們四面楚歌，打游擊般東躲西藏，可是，我們毫無畏懼地與龐大的世俗力量斗智斗勇，我們在戰斗中越發純潔如朝露，蓬勃如朝霞，燦爛如春花，我們彼此吸引、彼此奉獻、彼此享用，不帶任何功利色彩，沒有任何世俗雜念。每一個小小的勝利，每一次相聚的快樂都讓我們歡欣鼓舞，斗志昂揚。那些彩虹般美好的日子啊!

可是，現在，我有錢了，有更好的條件了，再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了，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想干什么都能夠辦到，卻唯獨不能帶著我的北堅回到從前。當年，我選擇北堅，讓我的學業和家人付出了代價，隨后我放棄北堅，又讓自己在后來的日子里付出更大的代價。命運為何要捉弄我?

我對北堅愛恨交加。幾日不見，如隔秋；一旦相聚，又莫名地焦躁。

五

一天，約好在我新購的郊區小別墅度周末。我什么都準備好了，食物、鮮花、以及松松地系著絲綢寬袍的自己。黃昏降臨，北堅打來電話，說太忙，走不開，大約要推遲兩個小時。不等我問明原因就掛了。再撥過去，關機。心頭火騰地一下旺起來，我把手機砸到墻上。一個小小的技術總監，有什么值得忙成那樣的?我開著15家超市都能準時赴約!我為什么要乖乖地等!還兩個小時!我奔出去，駕車上了高速路。一路狂飆，指針釘在160碼。直到快出市界了，我才感覺心火釋放得差不多了。我寬慰自己，何苦呢，他還不是你老公，他是自由的。我折回來繼續等。9點左右，北堅來了。我已為他放好了一大池洗澡水，他脫得光溜溜的鉆到泡泡下面，伸展四肢，愜意地說好舒服啊。我們之間的作派與默契，全然是夫妻式的，然而，不過一對野鴛鴦。我鼻子一酸走出浴室。

北堅甩著一頭水珠出來，一身熱騰騰的醉人氣息。我坐在琳瑯滿目的大飯桌旁等他。他走過來親我一下，說餓極了，中飯都沒有吃，就狼吞虎咽起來。他親我時，唇在我臉上，眼睛在飯桌上。

等他打出了第一個飽嗝，我說我在等你解釋。他說解釋什么?我說遲到的原因。他說他們公司剛賣出不久的一套辦公軟件在程序上有個小漏洞，結果遭到病毒攻擊，導致客戶丟失了一些資料，于是找上門來扯皮，其實只需打個補丁就行了。我說這種小事也需要技術總監親自操刀?他說那是個重要的客戶。我把叉子扔到盤里，“當”地一響，那我是什么呢?不起眼的小客戶?非目標群體?他吃驚地瞪大眼說天錦，那是我的工作，我的飯碗。我說你用得著去端那個飯碗嗎?放著更好的飯不吃，你這不是犯賤嗎?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明白了，到你這里來才是真正的犯賤!他起身離開，一邊走一邊脫下浴袍，扔得遠遠的，他寬闊的肩、背，結實的長腿裸露在我面前。

他去拿外衣，他要走!我撲上去，用整個身體把他撞進臥室。他沒有思想準備，面朝下重重摔到床上。我跳起來騎上去，說想走?不行!不準!他說你下去!我說不!他說真的不?我說堅決不!他反臂一掃，我就被掃到了床下。北堅是西北漢子，啃玉米棒子、干烙餅長大，粗壯有勁，而我，精米細面溫湯喂大的纖弱南方女，哪里是他的對手?他俯身看我，語調輕松：你要干什么?我忍不住哭起來，我說我就是不想讓你走!我的眼淚就那么不爭氣地流下來。他把我抱起來，放到床上，幫我理好絲袍，系好腰帶，他手指輕柔，盡量不碰我的肌膚。他說我一定要走，今晚已經沒有意義了，改天吧。

北堅走了。引擎聲消失在無邊的寂靜里。我坐在長寬皆兩公尺、足足四平方米的大床上放聲大哭。

(編輯 謝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