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雕出過許多得意的作品,而最關鍵的一根,從選材到制作,卻錯得如此荒唐離譜。
美中不足
認識馬自立的人都說他命好,60歲了沒費多大的力氣還創業成功,馬自立呵呵一笑,“那叫順水推舟”。馬自立在一個家具廠做了三十來年的木工。偶然,他撿到一根看上去歪七歪八的枯樹根,幾根天然交錯的根叉,便拿回家稍作鋸琢,擺弄出五羊的造型,妙韻天生,人見人夸,激發起他做根雕的興趣。人稱根雕七分源于天然,馬自立開始留意“根材”,在家里的柴火垛子里撿㈩根長著大疙瘩的樹根,三下五下,化腐朽為神奇,把它雕成根龍杖,帶到廠里做油漆被訂貨的香港人看到,出2000塊錢買走。55歲退休年齡一到,他拒絕了廠里的返聘,白手起家,搞了間作坊式的根雕工藝廠。幾年功夫,馬自立名氣越來越響,作坊規模也越來越大,在城郊有300多平方米的廠房,還帶著50多個徒弟。
對根材的選擇馬自立可謂慧眼獨具,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進山里采根。馬自立對兒子馬萬里講,自己又要采根又要制作,精力時間明顯不夠,要求兒子到廠里來幫忙。兒子馬萬里師專畢業,在一個不怎么樣的學校當政治老師,對父親的根雕,他完全沒有研究也沒有興趣,他沒想到父親小打小鬧的居然成了氣候,一下子拿出20萬元給自己買廠房。馬自立對馬萬里講,“你作為馬家唯一的兒子,以后廠子里的一切遲早都要歸你,早點接手有什么不好?”馬萬里想想也有理,妻子沈芳也同意,便辭去公職當起了“家族企業”管理者。
一切都順風順水,馬自立卻有一樁難言的心事。兒子才能傳宗接代的觀點在馬自立腦海里根深蒂固,他生了二個閨女,才盼到兒子馬萬里的出世。兒子是馬家唯一的血脈,但兒子卻沒能把這點血脈延續,孫女出世時馬自立在產房外眼淚嘩嘩直流,馬家就這么斷后了?現在不一樣了,馬自立賺了些錢,就巴望著兒子媳婦再生一胎,他說:“大不了罰款,咱罰得起!開除公職也不怕,咱們自己干!”同樣當老師的兒媳沈芳根本不領這個情,她對馬自立說:“萬一再生一胎還是個閨女怎么辦?難不成我們也要生三四個?”馬自立剛創業時想問兒子媳婦借點錢,沈芳不看好,一口回絕,真沒想到馬自立愣是把廠子辦起來了,還給他們買了大房子,心思也就活動了。她時不時對馬萬里吹吹枕頭風,要他多關注關注父母。從小在父母偏愛、三個姐姐的庇護下長大的馬萬里,耳根子軟,沒主見,在家聽父母的,成了家聽老婆的。沈芳叮囑他要把廠里的財政大權握在手,馬自立不干,說,“這廠什么時候都姓馬不姓沈,什么時候輪到她來瞎指揮?”這句話叫沈芳一直記恨在心。
順水推舟
馬萬里在廠子里級別最高,人也最閑。根雕工藝他不在行,也沒興趣學,所謂的工廠管理,馬自立也不完全放心交給他。馬萬里是廠里的一個閑人、擺設,生產馬自立親自抓,后勤有馬自立的老婆“垂簾聽政”。盡管如此,馬萬里仍然喜歡這樣的生活,工作沒有壓力,隨便講講場面話,人人對他恭敬有加,這可比他在中學里給一幫孩子講政治經濟學帶勁多了。有什么交際應酬,馬萬里出面,派派他廠長的名片,打打哈哈。所以收到王蕾請求來訪的傳真,馬萬里認真地給予回復,擴大企業影響是他的工作職責之一。
王蕾大學剛畢業兩個月,在一家小報社試用。報社的記者也有廣告任務,完不成,就走人。王蕾每天地毯式地從電話黃頁上找各大中小企業的電話,一一發請求采訪的傳真。這種所謂的采訪報道,被訪企業需付一定數量的贊助費才能見報。這類請求馬自立廠子里收到過很多,每次他們都不理睬,但這一次,馬萬里看到了,他決定要接受這個采訪。這也是兩個月里王蕾發出去無數請求中,唯一一個接受的企業,見到馬萬里時,感激的笑臉始終掛在她年輕的臉上。這感激馬萬里十分受用,他的自我膨脹到從未有過的高度,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
采訪很順利,關于工廠的過去現在將來,馬萬里口若懸河地講了一下午,王蕾稍作加工整理,一篇5000來字的報道出爐了。馬萬里很是滿意加得意,但是他的母親怎么說也不肯付5萬塊錢的贊助費。馬萬里找到馬自立,“這報道一定要發,有利于工廠的宣傳,要不我也沒臉見王小姐了。”馬自立問了一下王小姐的情況,答應丁付款,并提出沒答謝宴,宴請王小姐。
馬萬里沒想到父親會把答謝宴設在市里最高檔的海鮮酒樓。王蕾乖巧的樣子很討馬自立的喜歡,飯后他給王蕾一個信封,信封里有2000元錢,他說,那是潤筆費。他指指兒子對王蕾說,“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找小馬哥。”依靠馬家的5萬元贊助費,王蕾順利度過實習期,馬家的闊綽友好,讓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她誠心誠意想結交這樣的朋友,于是,回請馬萬里。飯桌上,馬萬里的親切隨和,讓她開始訴起苦來,她講在報社里的日子其實一點也不好過,沒有所謂的社會資源,文章寫出花來也不被人看重……說著說著淚光盈盈,馬萬里拍拍她的肩,問她有什么想法?她說,“如果有錢,我真的想辭職考研。”馬萬里很自然地說,“只要你能考上,錢的事情你不用考慮。”波瀾初起
不久王蕾告訴馬萬里她懷孕了,想要5萬元錢做人流并提出分手。王蕾很平靜,馬萬里不爭氣地哭了起來,“為什么要分手?”“不分手難道你娶我不成?我肚子大了,你又負不了責,不分手還能怎么辦?”這么大的事情,馬萬里做不了主,去跟馬自立商量,馬自立說,孩子現在肯定不能打掉,如果肚里孩子是男娃馬萬里即刻離婚娶王蕾;是個女娃,孩子要不要由王蕾,嫁不嫁到馬家也由王蕾,如果王蕾想要錢,馬家會盡量滿足。馬自立馬上找了人,24小時無微不至地照顧王蕾。
這樣的事情,咽不下氣的是沈芳。她找上門給馬自立兩個選擇:要么她同意離婚,條件是馬自立給她300萬元,她帶著女兒投資移民;要么她告馬萬里重婚罪,這樣不但王蕾肚里的孩子保不住,而且馬萬里還要坐牢。馬自立同意給錢,但300萬元實在是有閑難。工廠這兩年發展得不錯,每年能有近千萬元的營業額,但凈利潤一年不到100萬元。馬自立這頭盡力安撫王蕾,那頭與沈芳展開拉鋸式討價還價,幾個月后,B超有確切結果,王蕾肚子里的是個男孩。馬自立以100萬元加馬萬里他們現在住著的房子贖回了兒子馬萬里的生殖權。把王蕾迎進馬家門,他對兒子說,“你一提王小姐,我就感覺她能為馬家添后,當爸的能做的就是順水推舟。”
王蕾順利產下一名男嬰,馬自立樂了幾天幾夜,開心勁還沒過去,就發現孫子的寶貝雞雞會漏尿。一檢查,孫子的尿道外口先天性有裂口。王蕾得了產后憂郁癥,其實這個癥狀產前就有了,她嫁進馬家,就發現這跟她想象中的“富人”生活完全不是一回事,丈夫的懦弱讓她失望透頂。一聽說孩子有殘疾,王蕾堅持這個孩子不能要,馬萬里的態度模棱兩可。想了又想,掙扎又掙扎的是馬自立夫妻,他們怎么也不忍心對孫子棄之不理,他們決意要把孫子養大。
馬自立的老婆為了帶孫子,廠子里的事情慢慢全部移交給了馬萬里。馬萬里心情并不好,因為孩子的事情,和王蕾幾乎天天吵架。馬自立希望王蕾能再生一胎,王蕾一氣之下提出離婚。她沖著馬家父子喊,“我不過是你們挑來為馬家傳宗接代的!”王蕾只求速速離婚,沒有要任何東西,連親生兒子也直接扔給了馬家。
把根留住
一轉眼,孫子4歲了,很聰明可愛,跟爺爺奶奶非常親,唯一的缺陷就是不能站著尿尿。這個缺陷在馬自立眼里就是致命的,憑把刀,朽樹根他想雕成啥樣就能雕成啥樣,但是,對于孫子的“根”,只是一點點小裂口,他束手無策。民間故事里,天塌了都能補,馬自立相信醫學昌明,能恢復孫兒完整的男兒身。這幾年馬白立全國范圍找根材,走到哪里都帶著孫子,根材要找,孫子的命根子更要治。打聽到上海某醫院可以做縫合手術,馬自立帶著十幾萬元錢直奔上海。
實施縫合手術前,照例要在手術協議上簽字,馬自立治病心切,掃了一眼協議條款,未覺得不妥,爽快地簽字了。拆線后,裂口愈合得很好但效果卻是絕望的一以前孩子只能蹲著尿,手術后情況更糟,小便完全失禁,終生必掛尿袋。手術中破壞了膀胱口的括約肌。馬自立找醫生理論,醫生讓他仔細閱讀術前協議,其中條款中清楚列明,該手術可能損壞括約肌。馬自立不知道括約肌有什么用,沒打聽清楚就簽了字,現在他明白了這是掌握膀胱口關閉與舒張的肌肉,為時已晚。
醫生安慰馬自立:聽說美國可以做括約肌修復手術,造價大約在160萬元左右。
160萬元,馬自立還真拿不出這筆錢。這5年來,老夫妻無心打理工廠,工廠收益月減,孫子看病的花銷日增。根雕是藝術創作,除了技法,雕刻者的心境同樣重要,長年處于焦慮狀態的馬自立一直不在狀態,他的神雕手像是一夜之間失靈了,雕出來的東西呆滯失神。工廠主打產品從個性化的裝飾性藝術根雕轉向工藝簡單造型格式化的實用根雕,茶幾、拐杖、坐凳……這些訂單大部分是大的家具廠轉過來的二手單,利潤薄。馬自立帶出來的徒弟好幾個自立門戶,他們中不乏這個行業剛出頭的佼佼者,馬自立嘆,樹沒倒,猢猻已散。
高手的悲哀
馬自立想把工廠賣掉,他老了,力不從心。這個想法首先遭到兒子馬萬里的堅決反對,他說,“廠子賣了,我怎么辦?”馬自立反駁兒子,“保住這個廠子,如果我死了,你一樣不知怎么辦。”馬自立與兒子之間的怨氣越來越大。自打跟王蕾離婚后,馬萬里的個人生活一團糟,女朋友走馬燈般換來換去沒準數。勸兒子找個人結婚生子,兒子頂撞,“還嫌折騰得不夠呀?再生出個有毛病的誰負責!”和王蕾的那段婚姻把馬萬里搞怕了,在夢里,他還能聽到王蕾聲淚俱下地哭,“陰謀,圈套!”陰謀?圈套?誰設下的?馬萬里覺得自己更有資格哭——妻離家散他已經遭遇了兩回。
馬自立萬萬沒想到,買家找人評估后,認為他的工廠最多值60萬元,買家用輕蔑的口吻說,“四間車間加一些破舊設備,出這個價還是看在大家相識的份上。”5年前沈芳鬧離婚時找人評估過工廠價值,當時分明是說廠子至少值300萬元。同樣的車間,同樣的設備,就算折舊也不應該折舊得如此之快。買家說,“當年你的工廠年營業額在上升期,廠房、沒備、人員都屬于能創造利潤的元素,有溢價的空間;現在你看看你的廠子像什么樣?你的人員我一個也不要,廠房設備處理給我,處理價就只值這個價!”
鏡花水月
賣廠的錢不夠給孫子動手術,馬自立決定咬牙堅持,等賺夠孫子的手術錢再說。馬自立能咬牙堅持,孫子卻不能,剛上小學的孫子天天帶著尿袋,自卑自閉孤僻,一天比一天蒼白,一天比一天沉默。
孫子在學校里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頭磕在臺階上造成大出血,馬自立緊急召來兒子輸血,結果令所有人大吃一驚:馬自立付出全部心血帶了7年的孫子,居然跟他的兒子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馬自立發瘋似地到處找王蕾。他找到王蕾的一個小姐妹,她告訴馬自立,王蕾當年差不多的時間里相繼跟馬萬里和她的同學發生過關系,懷孕后,她不確定誰是孩子的父親,吃了墮胎藥,孩子沒打下來。她心里害怕,想到馬萬里家里有錢,想著能多要點錢,就跟馬萬里說了。她原想多要點錢,把孩子做掉并遠走他鄉,想不到被拉進了婚房。孩子的先天器官畸形也許是王蕾吃墮胎藥造成的。
馬自立欲哭無淚,想起他曾在暗中用力推波助瀾,想起他最得意的“順水推舟”理論,萬萬沒想到,他一把力會把舟推散架了,推沉了。他一雙巧手,雕出過那么多得意的作品,而最關鍵的一根,從選材到制作,竟然錯得如此荒唐離譜。
(編輯 謝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