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的舞蹈（六首）

古意的垂釣

現在，垂釣者可以組織釣魚協會

過幾日便可舉行一次釣魚比賽

古巴。海灘上的主宰卡斯特羅

還創下不足４小時垂釣１８４公斤的紀錄

用中國的市斤計算是３６８斤

一大堆的活魚

這么多的魚，越出水面

在沙地上，在太陽下歡蹦亂跳

在垂死掙扎——肝癌病人臨終前的痛苦

他們十指鮮血，在極度疼痛的嚎叫中

甚至能把水磨石地板摳起來

疼痛產生巨大的力，令世界大呼吃驚

而窒息的痛苦

卻讓這些魚蹦跳得一人多高

人和魚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

垂釣者。他們被文字頌揚已逾千年

高級的家伙

不言自己在釣魚

而稱自己獨釣寒江雪

魚餌是要通過魚鉤去體現的

想想姜太公又多么可惡

用直鉤子釣魚，背棄了簡約的天理

人就上鉤了

只是他從未釣著過一條魚，一條小魚

天下麻將館

從俄羅斯的海參崴一直往廣東的三水或順德打

這條難以聽口的長城，則隨時被推倒

幾億中華兒女黑壓壓的人頭

在煙霧的濁浪里逐漸稠密成一把湊一色

一把十三不靠；條筒萬簇擁著東南西北風

被人家杠上花之后，變成一張哭喪的國字臉

白板。而你一摸一張發財，打出去，又一張發財

你說，我一連打出去四張發財，發財，發財

這個國度正被自己訓練的老千，一把一把千干

孤獨者的舞蹈

我在凌晨兩點鐘的時候偶爾到街上散步

有時候天上有月亮，有時候整條街停電

而街上那些ＩＣ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

天已立秋，一道小街

如臺灣某詩人所寫：一截漆黑的盲腸

已有了秋風

懷特的孩子在悉尼的公園里

見過幾個醉酒的妓女：她們身下鋪了報紙

準備露天而眠：“過來吧，猛男，玩兒玩兒——”

之后，借著悉尼秋夜里的融融月華

小男孩在水邊用鉛筆刀宰殺了一只老鼠

夜間兩點。在中國山西，在太原市后鐵匠巷

一位總是渴望溝通的長發青年

打著ＩＣ電話。他僅僅是在打電話

從前一部上打到另一部上

一條小街上六部電話，從此及彼

一一耐心地打著

沒人接聽。肯定沒人接聽

包括我。一度我試圖去接聽，但是沒有接聽

我在街道的另一側散步

聽著深夜里令人頭皮發麻的電話鈴聲

看到一扇鐵柵欄后面鉆出來兩個人妖

真正的濃妝艷抹，她們一出來

街上有了雨滴，路燈都昏黃地亮了

那大個子小紅原先在舊城街一家舞廳做過

唱歌。做魔術。高腳杯一樣的鞋跟上，扭動腰肢

現在，這些特別的東北孩子要在深夜打鬧生活

出租車司機說，迎澤橋西新蓋的公廁前

還有一大幫子，遠遠看，漂亮得很吶

接下去路燈又突然滅了

數輛空出租車穿街而過

的哥們結伴而行

要到另一條小街上去喝羊雜

那條街上也有很多夜里不睡覺的人

更年輕些的人，在路邊的燈影里打臺球

我的幾位作家朋友

時常喝酒到天明

有位遛狗的婦人

總是領著漂亮的德國黑貝

凌晨３點從樓上下來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與之搭話

這么晚啊——

婦人說，反正下崗了，白天可以睡覺

那條大狗飛揚的身子像一面陡坡

脊背上的黑：黃種人的頭發

再下來就是那一群騎自行車的男孩

他們歇斯底里吼喊著穿街而過

把什么東西遺失在這漆黑的街頭了

亮閃閃地。ＩＣ電話鈴聲。ＩＣ電話鈴聲

我走入街中去撿拾遺物時

背后駛來兩輛車燈明亮的警車

我頭皮發麻，一下子緊張起來

ＩＣ電話鈴聲。ＩＣ電話鈴聲

那水一樣明亮的東西是一些游戲光碟

上面有金庸的古代美女和英雄劍俠

——我不是黃蓉，我不會武功

我只要靖哥哥完美的愛情……

我記起懷特在那部小說里說

瘋癲的人比你想象得要多

小徑入丹壑

李白的詩寫一條小徑

悄然涌向扇面展開的紅色豁口

另一個世界或一片蔚藍

從我們拖著滾滾煙塵

通過荒漠的載重卡車

倒車鏡上，倏忽涌來

你眼里的海和我眼里的海

玫瑰，玫瑰

——昨夜里的流行歌曲

親吻我的玫瑰花開吧

就在迎澤公園新雨后的五月

情人的玫瑰，嘴唇的玫瑰

那加塞小號吹奏出來

從鄧麗君舞池飄向大街

賣驢肉罩餅的小伙子哼唱時

嘴角上還斜叼著一支駱駝牌香煙

這曲子在老唱機上

一直轉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

黑幫火并的上海灘

寫曲子的陳姓青年

打西海岸的波濤上回來

今夜，是誰人的兒子走進鳳凰衛視大紅鷹講堂

說與我們一個與臺灣女歌星蔡琴遙互相望的

夜上海。讓人想起更早些時候的巴黎

玫瑰的波拿巴，玫瑰的巴爾扎克

那時期還沒有玫瑰的福柯，玫瑰的薩特

玫瑰的愛爾蘭人詹姆斯·喬依斯餐吧

玫瑰的阿爾貝·加繆和他的阿爾及利亞

而這邊是棉紗、蠶絲、茶葉的玫瑰

匯入匯豐銀行東洋銀行德納羅銀行

打開那上了九道鎖的保險柜吧

看里面珍藏著那朵永不凋謝的玫瑰

花瓣上還托著一缽新鮮的露水

嬌嫩無比，垂涎欲滴

而那奏鳴曲中的詩朗誦

是有人剛剛譯出的《假如生活欺騙了我》

而后是全世界五千年以來的玫瑰畫家

蒙娜麗莎，我的蒙娜麗莎

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還在孤獨地開放

所有她心愛的伴侶都已凋謝死亡

再也沒有一朵鮮花陪伴在她的身旁

映照她緋紅的臉頰和她一同嘆息悲傷

現在是一個叫蘇珊娜的玫瑰女郎

去往路易斯安那的途中突然遭遇車禍

芬芳年華在鍍鉻的保險杠上

一灘天邊的晚霞

那花梗之上，猛烈吹響的柔韌、溫存的刺呀

血流出來了

從針尖那么大直至擋住長窗

左邊右邊，是誰的美目顧盼生輝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看你臀部之上滲出汗珠的金色刺青

曼妙的肩胛上一只松鼠鉆入叢林

罌粟粉妹子，嗨妞兒，野狐仙一樣翩若驚鴻

這時一大堆紅心黑面的老膠木唱盤攪混了

摔碎了——

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還在孤獨地開放

玫瑰，玫瑰，我愛你

摩爾多瓦的玫瑰花，我多么愛你

我心上的玫瑰花喲，我要和你告別了

煩躁的少年

我在他這年紀干樓層服務員

值午班偷著在會議室沙發上睡覺

往往枕的是一把鐵皮暖壺

壺里的剩水都懶得倒掉

現在，是這個百無聊賴的少年

取獨裁者那樣爬在床上的睡姿

在隔墻那邊，輾轉反側已三年

這個極少在家中做作業的中學生

連澡都不愛洗的泥豬

睡吧，睡吧，呼呼睡吧

記得在他兩歲時我就告訴他

你這是馬爾克斯筆下的總統睡法

他上小學開始從大人口袋掏錢那陣子

父母飽以老拳懲戒他

他卻回答得那樣天真無邪

——沒錢難受哪！

竟和成人掙扎在這個世上一個感覺

我們歷經了多少時日這樣的感覺？

我們還將歷經多少時日這樣的感覺？

這小伙子今年夏天運氣不佳

中考短了一分，也可以說他多估了四分

結果升高中成了家中第一大問題

但煩躁少年“記吃不記打”（他姥姥的話）

發誓去當民工反正不上學了的第四天

倒又唱著英文版《吻別》去了網吧

那一定是他最自由舒展的空間

如他父親十多年前在酒桌子周圍

五月里最后一天，他母親領他去照相館

為他升高中準備免冠照——

結果照片中那擰著嘴角玩世不恭的孩子

看上去更像一個毫無親情的家伙

我問他：你想殺了誰呀？

是你的父母，還是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說他很不習慣那個空眼鏡框子

他母親說，別說了，氣死你了

然后就扮相滑稽地模仿她兒子照相

——是不屑一顧，還是目空一切？

不，根本的問題，是這１６歲少年

面對茫茫濁世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惶惑和羞怯

他硬挺著不愿意讓人察覺

——原來，我自己這般不好意思？

于是今夏的壞運氣就留在那一沓子免冠照片上

考試那些天氣溫上升到４０度以上

破了這城市百年紀錄

他的情緒極為低落：語文沒考好，數學還沒考好

與同學出游跟著丟了上初中后的第四輛自行車

隨著秋天的到來孩子又進入原來那所學校讀高中

我又給他買了第五輛自行車，送他一個ｍｐ３

他讀第二實驗班，班上的籃球隊長，紀律委員

老想去吃小飯桌，與同學們廝混一間學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