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時的事情,大多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而惟一難以忘懷的是詹老師。他是我們的班主任,專門教四五年級的語文和算術,大家只知道他姓“詹”,卻不知道名號,背地里管他叫“詹老頭”。
詹老師那時已有五十多歲,實打實的一副老頭相。他高挑的個頭,精瘦精瘦的,仿佛除了骨架子和一層皮,就沒有其他東西。他牙齒有點外包,薄薄的嘴唇似乎有點包不住似的,站在黑板前,他的頭頂與黑板上沿一般高,看起來樣子很兇,于是大家就把電影里的“許大馬棒”這個綽號搬到他頭上,叫他“詹大馬棒”,當然是在背后叫,當面是不敢叫的。
詹老師有個最顯眼的特征,就是穿著一件黑色“三八式”棉大衣,那時候在鄉下是沒有人穿得上的,就像戲臺上老學究穿的那種長袍。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外,好像他都穿著那件黑袍子。冬天他將大衣扣子扣得緊繃繃的,活像個老地主,春天和秋天則敞著,如同套在兩根長木棍上。
在我的印象中,詹老師的黑袍子似乎從未洗過,總是落滿了粉塵,有點兒灰不溜秋的。他從不對我們開笑臉,除上課外,很少對學生們說話,當然也沒有一個人敢主動去找他講話。他一天到晚都穿著黑大衣,臉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與黑板一樣黑。只要看到那件黑袍子,我心里就特別緊張,甚至有點膽怯,總感到頭皮發麻。
上課時,詹老師像是另一個人,課講得活靈活現,講到興頭上,只見他唾沫飛濺,手舞足蹈,聲調拖得老長老長,有點像電影里所見的私塾先生。他的板書寫得非常漂亮,黑板總是寫得滿滿的,擦了又擦,一堂課講完,講臺上總是有一堆粉筆灰。有時講課講得急了,他顧不得去找黑板擦子,就用長袍袖子,左右開弓地擦。下課后,那黑袍子吊著兩只白袖子,就像戲臺上的小丑,惹得同學們都忍俊不禁。
詹老師還有兩件法寶,其一是“暴栗子”,另一件是“揪耳朵”。上課時,只要發現哪個同學沒有認真聽課,他就一聲不響地走過去,當頭就是一個暴栗子。詹老師人高馬大,指頭瘦長,捏成的暴栗子,如同四塊石頭打在頭上,嘣脆的響。他一邊打還一邊咬牙切齒地說,“我一暴栗子鑿死你,一腳蹬死你”。說歸說,可他并未真的動過腳。要是哪個同學上課走神,在下面做小動作,他就會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拎著你的耳朵,將你拉出教室,站在門外聽課。
揪耳朵我是沒有體驗過,但“暴栗子”的味道我是嘗過一次,至今想起來,仍覺得頭皮隱隱作痛。那是五年級上學期的事,有一天早晨我想偷懶,沒有按規定到學校去早讀,而是在家里睡懶覺,但我有點心虛,早飯吃得特別早,心想第一個到學,趁詹老師不注意時溜進教室。沒想到剛到校門口,詹老師正站在門檻上,端著飯碗吃飯,他一腳站在門里一腳在門外,像是專等著我似的。我心里暗暗叫苦,剛想側身從他腋下鉆過去,“嘣”的一聲,我只覺得眼冒金花,兩腿一軟,眼淚刷刷地淌了下來。我矮下身子,一聲不吭地進了教室,摸一摸頭上的包,火辣辣的疼。我顧不得哭,趕緊攤開書本,大聲地讀起來,目的是想讓他聽到,我沒有哭,我在讀書,讓他不要再過來,但那讀書聲中明顯帶著一種哭腔。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有偷懶的念頭。
詹老師雖然脾氣古怪,好懲罰學生,但書教得好,在村里人緣也好。那時候對讀書有多大用處,我心里不清楚,但鄉風如此,人們看重讀書,男女老少對詹老師都很尊敬,只要不傷筋動骨,沒有一個家長會埋怨,所有的家長見了詹老師都說:“詹老師呀,您打得好,再打重些,不打不成氣呀!”
那時候,詹老師是我們小學惟一的公辦教師,長年住在學校里。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家,有沒有老婆,但從來沒有見過他家里來人看他,也很少見他回家,放暑假時他也在學校里,至于他在學校做些什么事,我卻不知道。鄉下人吃菜都是自己種,那年頭又沒有賣菜的,他的日子過得很苦,吃的菜大多是附近的家長們送的,反正送什么吃什么,有時就吃一點腌豆角或豆腐乳,有時就是剩飯炒雞蛋,攪和著吃一頓。
學校一共六間平房,孤零零地立在村后邊。那里原是一片墳場,放學后其他老師都回家了,只留下詹老師一個人,我們都害怕到那里去。夜里,我父親有時摸黑去學校陪詹老師說說話,時間長了,詹老師也常到我家來走動。我在家門口小凳子上做作業,遠遠地見到詹老師來,趕緊把頭埋到書里面去,假裝沒有看見,連大氣也不敢出,而他也像沒瞧見我似的,徑直走進屋里,找我父親去了。
詹老師教書非常嚴格,每篇課文都要我們背熟,還自己刻印許多東西讓我們背,背不出來就罰站。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成語詞典,詹老師每星期都要刻印兩張成語解釋,讓我們背。他的字寫得特別好,用鋼板刻印出來,就像現在的考試卷子,整整齊齊的有一股墨香。多少年后,雖然各種辭典我都買了,但那些刻印的詞語解釋,依然保存在老家那個木制書箱里。每次回家,打開舊書箱,看到那些刻印的資料,我就會想起詹老師,還有頭上的“暴栗子”。
我們小學畢業時,詹老師退休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許多年過去了,我至今仍未打聽到詹老師的名字,同學們相聚時,都會談到“詹老頭”,還有他的暴栗子。說著,聽著,我直想哭。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