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凍瘡

我讀高中時，父親在礦井下工作，十余元的月薪自然不足以給我買一雙上好的皮鞋，于是只好穿他的勞保鞋——一種長至膝蓋的水靴，每天在雨水泥濘里奔波一二十公里，美觀是談不上的，而且滿腳的泥巴令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走進教室，同學的望而生畏也就情有可原了。

母親為了讓我們保暖，把舊衣服裁成一尺見方的布料，讓我們包裹在腳上，再在水靴里塞一些干玉米葉，然后穿進去。事實上，這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因為那種水靴防水卻不防汗，教室里也沒有暖氣，雙腳長期處于一種麻木中，于是從小腳趾開始，冒出了許多凍瘡，脆弱的耳朵也常常不能幸免。我總是想，如果要比賽長凍瘡的話，我肯定名列三甲。

偶爾沒有下雨時，體育課是我們的最愛，如同放風一樣，到操場瞎跑幾圈，或者穿著水靴去亂踢幾腳足球，技術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很愜意！接下來卻是很慘，腳跑暖和了，凍瘡也發作了，回來坐在凜冽的教室里，雙腳猶如有幾萬個螞蟻在叮咬，痛苦之情難以言狀。水靴很厚，故不能隔靴搔癢，也不能脫靴搔癢，不雅，再穿也麻煩。于是把雙腳往課桌上狠狠地撞，或者用左腳使勁踩右腳，瘙癢緩解后再反過來施行。雖然有些“苦肉計”的味道，但當時也確實感受到“痛并快樂著”的真諦了。

冬天的晚上躺在床上看書，對我來說，增加知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還有一種注意力轉移的作用。當體溫把被窩暖和的時候，雙腳、雙耳的感覺是用“奇癢”、“巨癢”、“狂癢”來形容都不為過的，狠下心來猛抓一陣后，卻又是如火般的疼痛，那種折磨令人身心俱憊，實在想用一把尖刀把那凍瘡一個個挖出來，或者索性一刀把雙腳砍了，以泄我心頭之恨。但，這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就借看書來忘卻雙腳雙耳的瘙癢。我是一個看書極易入境的人，雖不至于廢寢忘食，但也有好幾次走路看書時撞上了人或樹，所以要做到這一點并不難。

對于子女的痛苦，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火攻凍瘡”的治療方法，馬上給我們連夜施行：一種方法是“以毒攻毒”，用七八十度的高溫水燙腳，雖燙得雙腳跳，但也大呼“爽哉！”然而，再怎么說，雙腳也不是全都犯了錯，這種“一刀切”的方法難免玉石俱焚，傷及無辜。另一種方法則要“有的放矢”得多——把白蘿卜切斷，在爐火上烤得滾燙，立刻敷于凍瘡上。蘿卜冷了后再燒，然后再敷，如此往復，效果也還不錯的，但其連心之痛也只能用“長痛不如短痛”來安慰自己了，誰讓雙腳不爭氣呢！直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凍瘡們才戀戀不舍地夏眠去了，這段斗爭才告一段落。

就這樣，在凍瘡的陪伴中，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寒冬，直到17歲那年。四川盆地是個養人的地方，打從在重慶讀書開始，我的渾身就再沒長過凍瘡，偶爾看見一位手上都長了凍瘡的同學，才知道自己當年的“苦難”只算小巫，也明白了“山外有山”的道理，暗地里竟滋生了“五十步笑百步”的卑劣心理。后來，那位同學歷經艱辛考上了研究生，而自己卻在大學里蹉跎了四年歲月，反省過來時，才明白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微言大義，可惜悔之晚矣！現在我已經在成都工作三年了，條件也比以前好了許多，長凍瘡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但我仍然很懷念那段凍瘡陪伴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