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媒體上有關災難的報道最多的莫過于礦難了。據說它的發生頻率之高,死亡人數之多,已達世界之最;而噸煤產量與死亡人數之比,也遠遠高于世界的平均值。眾多人道主義者在呼吁拒絕帶血的煤,多方高層領導人士在制定各種嚴厲措施,但內中諸多天災與人禍的復雜因素,讓礦難構成了中國屢禁不止的又一怪圈。聊可自慰的是,這也許并不是人們所擔心的愈演愈烈,而是證明了我們的知情權越來越得到尊重,信息的透明度越來越高了,預示著解決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
這么說的依據來自我的文學閱歷。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礦難、礦工的生命值還遠遠沒有進入人們的視野,遠不是一個全社會關注的話題的時候,就有一位作家,以他親身經歷向我們描繪了二十多年后才引起人們注意的礦工生存問題,驚心動魄地講述了他們無論活著還是死去的渺無聲息。那種文學的力量所帶給我們的震撼和感染力,是今日一些冷漠客觀的統計數字無法企及的。
一九八二年,他奇異地因了一篇稚拙地反映此類生活的作品而獲得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他不是靠聲名——當時的他還是一個整日生活在八百米深處、沒有被社會承認基本身份的礦工。知道他名字的除了工友、鄉鄰、親戚,最多也就是看過他小說的寥寥幾個文學中人。他也沒有可以仰仗的文壇勢力,因為剛剛進入新時期的文學,還沒能來得及劃分各自的勢力范圍,文壇上的地方軍團遠遠出現在那之后。不但作者地處偏遠,這篇小說首發的刊物也是遠離文化中心的地方。所以我們不能不感謝當時較為純凈的文學環境,給了許多初出茅廬的人更多的機會。不像后來逐漸形成的主流話語漩渦,讓一些身處邊緣的人或文化被越推越遠。后來的他,盡管寫出了仍舊可以振聾發聵的小說,卻難以再進入漸次形成的文化中心。這種命運不是個別的。考察后來的各種文學獎項的分布,我們會發現,以各種方式進入權威視野,是獲取承認的必須而且重要的第一步。選擇的方式,可以有潮流化、類別化、主義化、集團化,以至達到中心化的目的。而與此同時,也就往往成了消弭文學最有價值的多元性、個人性、創造性、獨立性的過程。
我說的這位作家叫孫少山,地域歸屬為黑龍江,那篇獲獎作品叫做《八百米深處》。此后他的一系列反映礦工生活的小說被地方文學的研究者稱作“黑色系列”。他的小說在描繪礦工生活殘酷性的時候,赤裸到不加掩飾的程度。但它的價值不在于這種寫實,而在于超越性的哲學層面上的追問:人類生存毫無平等性可言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在對現實束手無策的時候,他只好憤怒地指向了難辭其咎的上帝。在《黑色的沉默》這篇小說中他這樣寫道:
礦井是上帝的口袋,他在這口袋里,放了一枚銀幣,一些貪財的人看見這枚銀幣在黑洞洞的布袋深處,閃著光,便不顧一切危險下去撿。對于這些貪婪的人,上帝毫不吝惜地用火焚燒他們,用毒氣毒害他們,用地下水灌他們,用石頭砸他們。但人類總經不住這枚銀幣的閃光的誘惑。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前頭無數的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口袋里,還是不斷地涌進去……
上帝你誤會了,你可以認為這是一些貪財的人,但不可以說是一種罪惡,你把每個人挖出來考察一番,你會發現他們一生沒吃過好的飯食,沒住過豪華的房間,沒穿過好的衣服,沒坐過舒適的車輛,甚至沒吸過干凈的空氣,沒沐浴過太陽的光輝,他們終其一生沒消耗過這個世界上的財富。
他們所有的“貪婪”只是為了獲取一些基本的生存權利。他們的無奈甚至成了高高在上的人們無視他們的理由。在作者悲憤的控訴中,上帝,成了人類過錯的承擔者。
無奈的人們是無助的。在《八百米深處》中,他描繪的就是處于無助之中的人的自我救助。正是在這種自我救助中,讓我們看到了他們身上所具有的那種令人尊敬的人性的力量,那種頑強得令人吃驚的生存能力。
小說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一場礦難過后,五個礦工被埋在了地下八百米深處。他們從未指望過外力的救助。即使有,挖到這里時,他們也早成了一堆白骨。他們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一絲僥幸上,靠自己的力量,打開的一堵礦壁,也許能從被廢棄的相鄰礦井中找到一線生機。
一個講述得很笨拙的故事,卻涵蓋了人類有史以來必須面對的三種關系: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困境的解決就意味著人類的勝利,所以小說中人物命運的結局是令人欣慰的,因為小說要歌頌的就是人的不可戰勝。這篇小說所具有的品質,所探討的問題,在同期的獲獎作品中,是絕無僅有的。使得小說能夠讓人忽略它的太無技巧的敘述,太過愚直的結構,毫無文采的語言的原因,就在于它的深刻內涵。一種對生存方式的來自生活的哲學思考,對形而下的人群的最形而上的認知,對他們的最樸素的價值觀的肯定,最終,集合成對人性、人的力量的信任和贊美。在當時的文壇還糾纏于人的異化,人的情感認同等喋喋不休的話題時,這篇小說所表現出來的對生活的一種存在主義理解,顯得與眾不同。對作者來說,這只是他對切身生活的一種獨特思考,卻正暗合了具有超前意識的人文主義擁躉的需要,受到比較激進的青年評論家們的歡迎也就勢在必然,它的獲獎雖出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它的超越性,讓我們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讀它,反倒感覺到它的現實價值更勝當年。
但后來的孫少山就沒有這么幸運,盡管他后來的小說寫得更加老到和深刻。比如上面所提到的寫于八十年代末的中篇小說《黑色的沉默》。在這篇小說中,他對女人的存在價值提出了疑問,他為我們揭開了底層女人的生存現實。他用虛構的方式更真切地逼近生活的本質:三八節這天三八礦發生的一場礦難,讓三十八個女工無一生還,并且被燒得面目全非。他讓我們和他一樣必須直視整個認尸過程。從她們一年穿四季的大棉襖,從她們在骯臟的礦井中精心保護以取悅男人的一頭黑發,從她們尚未來得及哺乳的鼓脹的乳房,以及等等,在辨認尸體的過程中,我們完成了對女人一生悲劇的認識。女人作為一個主婦的悲劇,作為一個妻子的悲劇,作為一個母親的悲劇,都因為一場突然而至的礦難被揭露得淋漓盡致。女人從來沒有獨立存在過,無論她的生,還是她的死。她生命的意義和生活的目的只能附屬于他人。女人一生的命題,就是丈夫、孩子和家;女人一生的使命,就是女兒、妻子、母親。女人走不出命運的安排,她們必須完成這些人生的命題。最荒誕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們費盡力氣辨認出了每一個死去女人的身份,但卻由于火化工人的小小的疏忽,使得寫了她們名字的小紙片被顛倒了,最后,她們喪失了作為個體存在的唯一標識,胡亂地接受了隨意的命名。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小說的結尾,死難者的家屬和礦上主管部門爭執后獲得的死亡賠償數字,恰好填補了每個女人未完成的使命:它相當于一頭牛的價錢,買來的牛代替了某個女人在家的勞作;它相當于還完丈夫購買摩托車的剩余款項,了結了某個女人的宿愿;它被存入家中的存折,恰好達到了某個女人夢寐以求的那個數目字。
但孫少山再也沒能站在全國的領獎臺上,而且迄今為止,他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版本的講述新時期文學的出版物中,這就是我要說的文學研究中難以避免的一個現象,也是本文的主題:中心文化的漩渦對邊緣文化的拒斥,主流話語對其他聲音的遮蔽,體系中人對體系外人的忽視。影響人們全視角地研究分析作家與文學的原因,與地域的位置有關,也與我們歷來比較注意群體性現象有關。所以考察現有的新時期文學研究,我們不難發現,能進入研究者視野的,多是處于文化中心地帶的京、津、滬作家或者被歸屬于某一個文學思潮、某一個文學種群的作家,研究者的注意力容易被這樣的現象所吸引,研究這樣的現象也更容易被人注意,這是一個雙贏的結局。所以我們不難明白,中心城市不獨是外來務工者追逐的天堂,也是試圖進入主流文化視野的人們爭相選擇居住的地方。而一旦被列入某一代或某一派,也就有了水漲船高的機會或機遇。我們不能否認文化中心地帶的資源優勢,但這種傾向容易讓人心生疑竇:是最好的在中心,還是中心是最好的?我們也不能否認潮流或群體是構成一個時代文學的重要現象,但它只是重要,也許最亮,但不能聚光,不能讓它的光環掩蓋其他的五彩繽紛。有些一直游離于主流之外的作家,以他們的獨具特色的作品,提供給我們的價值,難說沒有以少勝多的力量,比如汪曾祺先生。但以一種特立獨行的邊緣姿態能獲取承認的,畢竟太少了。一段時間里,中國的作家們紛紛學習美國的??思{,但福氏終生居住在美國的小鎮中,而他的也居住在小鎮的中國學生,卻紛紛遷居北京了。放棄自己熟悉的生活背景、文化環境,個中的原因想是不說自明。
“當代”作為一個概念,被稱作“史”,未免顯得短暫了些,我們應該做的,是如田野工作者一樣,把目光投向更廣大的民間和邊緣,尋找到更多更有價值的文學發現。經驗告訴我們,遠離中心的地方,往往是較少受到干擾的地方,可能保持一些純粹的品質,對文學來說,那就是作家最有獨特性的個人追求。如此這般,邊遠一定不再成為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