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爸,外婆家是不是很遠呀?”稚嫩的童音穿越了那黑幽幽的山谷并拖著細微的回聲。
“不遠呢,就要到了。你看,那座橋,橋的另一頭就是你外婆家。”父親氣喘吁吁地說。他停下了車子,在黑夜將手指向遠方。
我望呀望呀,卻怎么也看不到橋。遠方,鋪著一層厚厚的月光的銀沙。馬路邊有夏蟲在嗚叫,“咝——咝——”真好聽!
“小蘭兒,給爸爸唱個歌吧!”父親說。
“好吧,我唱《小豬》。小豬吃得飽飽,閉上眼睛睡覺,大耳朵……”我很高興地唱著,小小的心兒里盛滿了好奇,喜悅。
父親靜靜地聽著,用力地蹬著車子,望了望馬路兩旁的山。它們像一條條老極了的扁豆條,靜靜地掛在蒼白的天邊。月光很白很亮,可是地上的景物卻朦朦朧朧的。山頂上擱著幾個小黑點,那是山頂?shù)拇髽洹7奂t色的圍巾將我的臉包得很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我垂下眼皮,便看見那淡淡粉粉的暈圈。
二
到了外婆家后的記憶,卻成為一片無盡的蒼白。原來自以為很幸福的事,可以像流水一樣遠去,也可以沒有想象中的刻骨銘心。只是一瞬間,我便有了我的外婆,那個極疼愛我卻不敢流露出絲毫愛意的老人。我的小舅舅是個很嚴肅的年輕人。他看我的目光,就像一根淬了毒汁的針。
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何時離開的,也不知道我的爸爸離開時我在哪里,更不知道我的爸爸去了哪里。我只知道,我哭鬧了很多天;我只知道,我很想見爸爸,我只知道,我將很久很久看不到爸爸了。
天上的云兒不再飄了,小河的水不再唱了,連小鳥兒也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了太陽,只留下了鴨子,只留下了橋洞,只留下了我。一天又一天,我趕著鴨子,穿過橋洞,然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太陽,直到眼前的一切都變成黑色。
那條粉紅色的圍巾也不見了,那是離家時,父親專門到鎮(zhèn)上為我買的。我很喜歡那種柔和的粉紅色。無端地,我感覺也許永遠也找不到了。可是,我依舊找了很久,很悲傷地找了很久。外婆安慰我,小蘭兒,乖喔!爸爸會回來的,等門前的馬路牙子上跑過很多很多車的時候,你爸爸就回來了。我十分信任她,卻不明白“很多很多”到底有多少。只是,我終于知道爸爸還會回來,我會等著他的。等爸爸回來了,我會讓他再給我買一條圍巾,粉紅色的,和原來的一模一樣。我還要……
孤獨,淺薄得就像一枚嫩葉。夢想,單純得像一片白云。
三
于是,每個黃昏,墨青色的馬路旁,總會有一個小小的背影,一輛一輛的汽車鳴著尖銳的汽笛聲,由遠而近,卻始終沒有一輛為我停下來。它們都冒著濃濃的白煙或黑煙,卷起一陣冷風走了。仿佛路邊站著的只是一團空氣。夜的墨色,悄悄地包圍了山崗,包圍了小橋,也包圍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黃昏去等待爸爸。也許,黃昏的時候,我不用再看那群鴨子了:也許,黃昏的時候,我不會再害怕小舅舅那尖銳的目光,也許,黃昏的時候,爸爸會真的回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我固執(zhí)地在那墨青色中,盼望著,失望著,卻依舊等待著,等待著“很多很多”后的那一輛車,等待著我日思夜想的爸爸。
當然,除了每天黃昏在馬路邊等爸爸,我還是很快樂的。在五歲的的我看來,快東多么簡單啊!一片小小的樹葉,一朵紅紅的小野花,一株能飛到遠方的薄公英,一枚粗糙的田螺殼,一群嘎嘎歡叫的鴨子,一支甜甜的兒歌。
我已經(jīng)很乖,很懂事了。我長大了,這是外婆說的。清晨,外婆挑一擔子綠豆,我挎著一小藍子綠豆。纖細的小路上,草兒輕輕地舞著,花兒羞羞地笑著。陽光像一張金色的大網(wǎng),罩住了山坡、樹林、小路、外婆,還有我。露水打濕了外婆黑黑的褲管,也打濕了我的小花布鞋。中午,沒有一絲風,陽光狠狠地照耀在平靜的湖面上。鴨子們嫌熱都鉆到橋洞里去了。樹蔭下,那個看鴨子的小姑娘也睡著了,嘴角還搭著一根蔫了的野草。小姑娘胖胖的、黑黑的,像一粒被遺落在路邊的黑豆。傍晚,匆匆地趕著鴨子回家,再匆匆地跑到馬路邊,開始了靜靜的等待。
日子也就這么平靜而充實地遠去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四
很多很多輛車過去了,黃昏中,我依然沒有等回我的爸爸。
突然,一天中午,家里來了一個陌生人,瘦瘦的,高高的。外婆急急地拉住我:“小蘭兒!快!你爸爸回來了!叫爸爸么!”我只是瞪著黑黑亮亮的眼睛,這真是我的爸爸么?我爸爸回來了?小小的腦瓜里,那張重復了幾千遍的臉卻與眼前這張陌生的臉不盡相同。
我的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連小河的浪花也跳起了舞呢!我靜靜地爬到爸爸的腿上坐下,用胖胖的小黑手指纏繞著玩。時而,抬起頭看爸爸一眼,再低下頭安靜地玩著。爸爸的嘴一張一翕的。他在同小舅舅談話,像是在央求舅舅對我別太嚴格了。她太懂事了,懂事得不像個孩子,她太安靜了,像一只午夜里躲在角落里的小貓。爸爸好偉大,他能看懂一切。
陽光從屋頂青瓦的縫隙里漏下來,像一束束白色的拉緊的紗筒。我伸出手接住,白紗筒斷了。我的手背上便有了一個鮮亮的圓,粉紅色的,是那條圍巾的顏色。
爸爸說,他會陪著小蘭兒,再也不去遠方了。爸爸還說,他會再給我買條圍巾,粉紅色的。我便歡天喜地起來,可是心里依舊纏繞著絲絲的不安,所以,只要一會兒看不到他,便會尖聲地喊叫著,一定要等到爸爸應著奔著到我眼前為止。有時,爸爸是從外婆家的秧田里出來的,雙腿雙腳沾滿了新鮮的黝黑的泥巴。有時,爸爸是從外婆家屋后的山頂上走下來的,背著一大捆干的樹枝;有時,爸爸是從彎彎的小橋上飛過來的,鴨子被嚇得“嘎——嘎——”地嘶叫著。爸爸為了讓我好過一點,便拼命地幫小舅舅干活,爸爸每次都會用粗糙的大手輕輕地試去我腮邊的淚水,心酸地說:“小蘭兒,乖,爸爸不是在這兒嗎?”我停止了哭鬧。嗯,我的爸爸在這里,我的世界在這里。我又專心致志地看螞蟻搬家去了。
五
然而,爸爸還是走了。他沒有給我買圍巾,因為這是夏天。他給我買了粉紅色的公主裙,上面綴有閃著金色光芒的小圓片,有些刺眼。我不再哭鬧。爸爸走了,我的哭鬧只會給我?guī)砜謶帧?我便穿了粉紅色的公主裙,閃著滿身的金黃,像公主一般高貴地站在墨青色的馬路上。
爸爸去了遠方,為了生活,為了夢想,更為了我。我隱隱約約明白這些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已是深秋了,黃昏的天空中,飄飛著大片金黃或血紅的霞。天空像一塊被染壞了的大花布。大雁排著“人”字,鳴叫著,飛過我的頭頂。露水上來了,它們潤濕了我粉紅色的裙子。
蒼老,便在我一生最初的等待中,如茂盛的青藤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我的心房。
后記: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曾經(jīng)如此深愛著我的父親。年復一年,他的白發(fā),他的皺紋,他微微駝起的背,已經(jīng)讓我日漸麻木。當往事再一次蘇醒時,我被震撼。于是,我寫下這些文字,來祭奠我的童年以及被我忽略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