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住在N市的最南端,正在讀高三。
我每天早上7點鐘準時起床,洗漱完畢,吃了早餐,然后,踩一輛墨綠色的單車去上學。要經過三個路口才能到達我就讀的學校,一所A級省重點中學。所以,一般來說,當我穿過掛了許多牌牌擺滿了無數鮮花的校門的時候,心里總是很舒服的。我會在第三個路口,減慢速度或者停下來等,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然后再加速,一口氣踩到學校。我起得很早,所以每次都能等到。不過,有時候等的時間長了,就會遲到,耽誤了學校里面飛行員苗子的例行訓練,難免會被老師訓斥,但我依然很高興。
我是我們班上唯一的一個飛行員苗子,所以,同學都很樂意叫我苗子。
她的教室在我的教室的隔壁,因此,我總能望見她從窗前匆匆穿過的身影,然后對著她剛剛經過的窗子發呆。經過她們窗前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朝里面瞥一眼,她總是把頭深深地埋在成堆的書里面,手上拿著一支筆在不停地算著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能在我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時,適時地出現在我的周圍。
她微微上揚的嘴角,即使在發呆的時候也會露出隱約可辨的微笑,齊肩的秀發,光滑柔順,在微風輕拂的陽光下猶如斂滟的湖水閃爍著耀眼的光澤。然而,這一切都在她那一雙如鉆石般晶瑩的大眼睛下顯得黯然失色了,那雙美得不可理喻的帶著一絲肅殺之氣的眼睛里藏著深沉的憂郁,仿佛滿眶的淚水,馬上就要溢出來了。
當馬路兩邊茂密的法國梧桐開始簌簌落葉的時候,我仍然每天早上7點準時起床,然后踩著那輛墨綠色的單車去上學,依然會在第三個路口減慢速度或者停下來,在那里等那個熟悉的身影,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然后一口氣踩到學校。我會跳下來,推著我的墨綠色的單車,和她一塊慢慢地走。肩并著肩,在這條我們曾經走過無數次的路上,沐浴著秋的清晨迷蒙的清輝,沉浸在安穩而清涼的喜悅中。就那樣默默地走著,仿佛忘記了空間,忘記了時間,走向無邊無際的遠方,走向無邊無際的未來。
我想,我喜歡她。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妄言。
秋天,略顯蒼涼的校園每天都被一些學弟學妹們打掃得干干凈凈,明凈的天空下挺拔的毛楊,如今只有枝頭的幾片枯葉在涼意漸濃的秋風中搖曳著蕭條的姿影,通往教室的小路兩旁的蔥郁的四季青,也漸漸顯露出了殘敗的跡象。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蒼白了許多,仿佛一個步入暮年的人,散發出慵懶的氣息,只有在映著夕陽金色的余輝時,仿佛才可以瞥見昔日依稀可辨的輝煌。校園里秋的凄涼的氣息總使人心里感到無比的沉重,一如呆在教室的每一分鐘,老師的每一個期待的眼神,都成了積累在心中無法排遣的沉重,變成了令人窒息的郁悶。
因此,下午的例行訓練,就成了我生活中不多的最期待的時候之一,至少可以短時逃避。我常常能看到齊齊抱了本書,坐在看臺上的一個角落里。秋風中微微撩起的秀發,沐浴在夕陽金色的余輝中,這時心中的沉悶便會煙消云散,于是愉悅的心情便隨著時間那一刻定格。
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在離得很遠的昏黃路燈下的群人中把齊齊認出來,然后追上去。這么巧啊,我說。這么巧,她淡淡地一笑,便都無語。昏黃的燈光下搖曳著慢慢移動著的兩個人的模糊影子,拉長了,又縮短了。我是喜歡她的,我想,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因為我跟本不知道什么是愛,沒人告訴我,也不需要有人來告訴我。當一個人因喜歡一個人而要因她度過無數個孤獨而漫長的失眠之夜后,我想那種喜歡便是愛了,但我仍然沒有勇氣說出口。也許有的東西只能鮮活在心里面,鮮活在那種綿綿的思念中,說出來了,怕會變質了。
入冬的第一場雪緩緩地在學校里飄落,毫無預兆。我是很喜歡雪的。
我依然會在早上7點鐘準時起來,但是要穿上厚厚的冬裝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踩著墨綠色的單車,在第三個路口等齊齊出現。我起得很早,所以總能等到。她穿著及膝的淺藍色的雪中飛,帶著友誼磅針毛線織成的駝色帽子,配一條有毛毛邊的駝色的圍巾,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猶如一只可愛的胖胖的小熊,慢慢地向我走來。雪花從法國梧桐光禿禿的枝椏間緩緩飄落,落在我們身后長長的一串腳印上。
冬日的陽光冷冷地照著,往昔花園般的校園此時卻一片狼藉,滿世界都是殘留的雪跡,滿世界都淌著雪融化后的濁水,才不過幾天卻仿佛隔世。那個屬于我們的黑色的日子在一天天地臨近。
常常看見齊齊在校園里匆匆穿過的身影。窗戶里齊齊在一堆書中的頭埋得更深了。偶爾抬起頭來,像我那樣望著窗外發呆,看著那個憔悴的面容,那雙死寂的眼睛里一片荒涼的目光,我心都碎了。
我依然在早上7點準時起來,到那個路口等她,我總能等到。她低著頭,看都不看我一眼,從我的身邊輕輕擦過,我無語,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
我仍然可以在很遠的一群人中輕而易舉地把他認出來,然后追上去,輕輕地對她說,我愛你。她卻好像沒聽見似的,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走路。我心急如焚,淌著滿臉的淚,對著那個孤獨凄涼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喊,我愛你,齊齊!她還是聽不到,任憑冰冷的黑暗把那后悔的絕望的聲音一點一點地吞噬。她永遠都聽不到我對她說我愛她了,人怎么能聽到鬼魂的聲音呢?自從下雪的第二天早晨,當我過第二個路口時一輛豪華轎車從摔倒在地的我的身上軋過后,我就永遠變成了一個靈魂了。
二
我住在N市的最北端,正在讀高三。
每天早上7點鐘,媽媽會準時把我喊醒,洗漱完畢,吃了早餐,然后上學。學校離我家很近,只需走到一個路口,然后再轉個彎,就到了。但是我走得很慢,所以偶爾也會遲到。
每當我經過哪個路口時,總會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踩一輛墨綠色的單車,很慢很慢的,然后就突然加速。有時,他會停在那里,像是在等人。每天早上都能碰見他,然后望著那個飛馳的背影,直到它逐漸變得模糊,心里面就會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我叫齊欣,同學都叫我齊齊。
他的教室在我的教室的隔壁,因此,我總會在下課的時候,透過明凈的窗子望見他在撒滿陽光的陽臺上的身影,這時,心里便會有那種怪怪的感覺。每當我經過他們教室的窗前時,常常能瞥見他望著窗外發呆,那種神情,像是在想一件非常非常遙遠的事情。
真的,很奇怪,每當我腦子里面出現他的身影時,他總會適時地出現在我的周圍。
他短短的頭發,棱角分明的臉龐,高高的鼻梁下,一張迷人的嘴唇在發呆的時候會微微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濃密的眉毛下,一雙炯炯的眼睛里仿佛隱藏著壓抑著的活力。
當馬路上開始落了一層厚厚的落葉時,我依然會在那個路口碰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不過,他會一直停在那里,直到我走近了,然后我們肩并肩慢慢地走。踏在簌簌落下的法國梧桐的枯黃的葉子上面,嚓嚓嚓嚓,細小的聲音如此清晰地傳人我的耳膜。于是,在蕭蕭的秋的清晨,清涼的天空下,沐浴在一片枯黃的雨中,每片落葉都是一個顫抖著的細細的幸福,它們輕輕地落在我的腳下,輕輕地落進我的心中。
我想,我已經離不開他了。
學妹學弟們每天早晨都會把學校打掃得干干凈凈。干干凈凈的清涼的空氣,彌漫著整個校園。窗外顯得突兀的毛楊干枯的枝頭偶爾會飛來一只胖胖的雀兒落在上面,然后又嗖然飛走,留下僵僵的顫抖的枯枝,仿佛一陣涼風剛剛吹過。通往操場的小路兩旁的古柏依然青翠,但卻略顯凄涼。在明凈的天空下,整個世界都稀薄了許多,蒼白了許多,仿佛卸了濃妝的演員,露出了清秀卻蒼白的臉。而此時的教室里面也充滿了令人無法承受的沉重氣息。我會抱本書,去后面的看臺上做一次簡單的逃避。我并不看書,只是抱著,毫無目的。落日的余輝中,苗子那訓練時跳躍的身影,仿若我那顆怦然跳動的心。
我總在放學的時候走得很慢很慢,只是在等待苗子那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的身旁走過,然后再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野。我很幸運,每次都能碰見他,并且和他一起走完這段不長的路,然后再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這也許并不是偶然,我想。秋天的夜空是很迷人的,不像白天的天空那樣刺眼,還有數不清的閃爍著的星星。不過,看久了,它們便會在我的視野里照成一片一片迷茫的光。我想,我是喜歡他的,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我會因為那種莫名的思念而默默地流淚。我不能確定那是不是愛,也許那只是一種無限接近愛的喜歡。我沒有勇氣說出口,不知道怕什么。可能我們就是夜空中的兩顆星星,遠遠地看的時候,都是那么令人神往,都是那么美麗,那么動人,但是當真的接近了,便只有熾熱的死亡。
意料中的初雪終于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到來了。我是非常喜歡雪的。
我仍然在早上7點鐘起來,穿上厚厚的衣服。遠遠地我就會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臃腫的深色的冬裝,依在在一輛墨綠色的單車上,不斷用手搓著凍的蒼白的臉。天空有片片的雪花緩緩落下。他一如以前那樣在那里等我,等著我慢慢地走過去。紛揚的雪花猶如無數片潔白的寧靜,覆蓋了世界,龐大的寧靜猶如片片的雪花籠罩了一切,耳畔只有我們踏在雪上的聲音。
冬日的太陽冷冷地曬著,滿世界都是融雪后的濁水,往日花園般的校園此時卻滿目瘡痍。望著窗子里苗子那空蕩蕩的座位,猶如我那空蕩蕩的荒涼的心。寂寂的一剎那,心仿佛老了十年。我依然會在7點起來,然后慢慢地走向那個路口,苗子依然會在那里等我,微笑著,看著我走過去,然后我們肩并肩默默地走,只是我再看不到他了。但我能感覺到他就在我的身邊,他永遠都會在這條路上陪著我默默地走。在這條曾經一起走過無數次的路上,有潔白的雪花靜靜地飄落。我失去了他,我卻永遠擁有了他。